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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舔舐伤口 ...

  •   芬国昐死了。
      他去挑战了魔苟斯本尊。旁人谁也没有如斯勇气或力量去击伤大敌。然而,这是否该被视为愚蠢和鲁莽?倘若去挑战的人是费艾诺,答案就是显而易见的。不管言辞多么英勇,这位火之魂魄从来都分不清“心如烈火”和“头脑发热”的区别。然而他那两个半兄弟里年长的一位可不是这样。在芬威众子当中,芬国昐就算不是最睿智的,也肯定是最精明的,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不是没有用意。
      那么,去和魔苟斯一对一决斗有多精明呢?我父亲真的相信他有机会取胜吗?芬国昐的儿子自问,凝视着面前那顶摆在桌上的王冠,竭力想理清芬国昐的牺牲将带来哪些严重的后果。我会不会也那么做?我会为了什么去做那样的事?在希斯路姆王城(此地已经不如往日那么安全了)中属于他的私室里,随着暮色降临,这些疑问有增无减,仿佛随着阴影一起变长加深了。
      和平的长夏眨眼间就变成了破坏和毁灭的严冬。阿德嘉兰的沃土被烧焦了,安格班合围被攻破了,菲纳芬两个勇敢的儿子战死了,多尔罗明忠诚的哈多被杀了,费艾诺众子被驱散了,东贝烈瑞安德的领土陷落了——希姆凛的坚固要塞除外,多亏迈兹洛斯发起了猛烈的抵抗。而恶龙也回来了,火龙格劳龙如今完全长成了,诚如芬巩所知——自从他四百年前首次见到那头长着金色眼睛的凶兽,他难道没在最黑暗的梦境里眼看着它一寸寸、一尺尺地成长吗?
      恶龙已经掉头向东,去对付费艾诺众子了。鉴于那头怪物无论去往哪里都会造成空前的浩劫,即便在此时此刻,芬巩也担心它会成为迈兹洛斯的克星。但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死。没有任何预兆,至高王就驰向了末日,被践踏在魔苟斯脚下。现在,芬国昐的儿子企图说服自己那是大胆的赌博,而不是绝望之举,因为自寻死路的人会被曼督斯留住很久。
      君王抛下了些什么?痛失一切的人民,惨遭削弱的国度,一个没有后嗣的悲伤后嗣。儿子又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什么?王权的负担——芬巩拿起精工装饰的王冠,戴在自己头上——已经变得像恶龙一样庞大的复仇之念,外加力不从心的感觉。
      而且还有那么多不曾挑明。他本人的恶龙曾经是父亲一根无法拔除的肉中刺,但他为什么一直不承认它会带来刺痛?
      有人敲了敲门。芬巩闻声惊得一跳,迅速摘下了王冠,仿佛戴上它的行为是僭越之举。
      一个苗条的人影走了进来。是科伊瑞尔,长着一头红发的姑娘。当阿德嘉兰平原在骤火之战中毁于恶龙与炎魔的突袭,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她在大火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逃来希斯路姆,投奔至高王麾下寻求庇护。
      “吾王,”她对芬巩说,“您正坐在暗处。您想让我给您点起一盏灯吗?”
      可你能从哪里找到一盏足够明亮的灯呢?芬巩在心里叹息。他就不该盯着她的头发,哪怕那颜色让他想起了迈兹洛斯。科伊瑞尔误会了他的动机,开始寻找机会与他共处。一见到他,她脸上就焕发出期待的神采。这让他难过。她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理应得到真爱,但他却给不了她哪怕一点希望。
      “多谢,科伊瑞尔女士,但昏暗的光线很衬我的心情。”他努力把话说得冷淡些,“即便摸着黑,我也找得到门。”
      “那是当然,陛下,”她微笑着应和,“而我觉得您很快就会想出门了。不久前,哨兵从瞭望塔上看到有一队骑兵正往王城来,预计他们会在群星出现后抵达大门。”
      很好,他独自思考得也够久了。“我会准备迎接他们。”好了,姑娘,出去吧。
      科伊瑞尔点点头,微一犹豫,然后离开了。
      芬巩想起了那头逍遥在外,摧毁一切障碍的恶龙。他希望这队骑手从东线带来好消息。再一次,他碰了碰王冠。他坚信,一旦得知迈兹洛斯安然无恙,它就会变得更容易接受。

      事实上,哨兵看到的正是迈兹洛斯本人。他安然无恙,之所以前来,既是为了表达对前代至高王的哀悼,又是为了向新任君王效忠。玛格洛尔也来了,很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有人注意到这个事实:这所谓的效忠没人要求,实属多余。
      图尔巩和芬罗德仍然藏在各自的隐秘国度里,只是送信致意,余下的费艾诺众子则是连信也没费心送。不过迈兹洛斯能来,芬巩已经很高兴了,不管他的尊崇是不是个幌子。
      而它无疑就是个幌子,因为它是装出来的。迈兹洛斯坚持要在他的君王面前下跪,姿态无比正规,表情却无比讽刺,这不免稍稍损害了芬巩的欣慰。玛格洛尔陪着走了过场,显得饱受困扰。
      今晚在给你安排的住处等我。当那兄弟俩起身时,芬巩把这句话送进了迈兹洛斯的脑海。
      答复出乎意料:我宁愿在兵器库等你。你我已经太久不曾较量过了。
      君王同意了。一场比武能在他们之间擦出什么样的火花,他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那天夜里,芬巩去了兵器库。他把正式的袍服换成了朴素的上衣,头发也拢到后面,用细绳绑住。迈兹洛斯比他先到,手里拿着剑——不是训练用的钝剑,而是他自己的剑。
      “你要是打算和我拼命,我强烈建议你穿上一件锁子甲。”芬巩用轻松的口吻评论道。他考虑了一下动手之前要不要索取一个亲吻,不过决定不要。何不换个花样,严肃一回呢?于是,他只是准备去挑一柄剑,因为他觉得没理由回房去拿自己的剑。
      “我用不着锁子甲。”他听到迈兹洛斯在他背后说,“但它要是适合你,我不反对你穿。”
      芬巩霍然转过了身。迈兹洛斯的腔调里缺了本该存在的调侃。他的爱人会这样说话,必定是因为情绪异常暴躁。而令他惊愕的是,经过细心的探索,他发现迈兹洛斯已经对他关闭了意念的大门。他感到怒气升上了心头。“你知道什么适合我吗?”他反唇相讥,不等迈兹洛斯回答,就扯开腰带,拽掉了上衣和衬衣。微一犹豫,他又摘下了迈兹洛斯送的礼物——那颗费艾诺琢造的绿宝石[1],不想损伤到它。希望自己的做法不被误解,他袒露着胸膛,回身面对迈兹洛斯:“这会让行动更自如,你不会不同意吧?”
      对面的那双眼睛明显眯了起来。
      芬巩重新转向一排排悬挂在墙上的长剑,从容不迫地审视起来。迈兹洛斯脱掉衣服需要时间,而且当此情境多半会拒绝援手。终于,至高王找到了一柄趁手的剑,然而他一直等到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丝绸落上地板的沙沙声响,断定迈兹洛斯已经脱了上衣,才回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爱人的胸膛上,接着向上游移,移过喉咙、下颚、嘴唇、双眼——在这里,四目相对,他们的视线相接了。突然间,芬巩一心只想丢下剑,过去拥抱迈兹洛斯,驱散那双眼睛里的阴云——然而他不能。至此他已经知道,这远不止一场较量,距疯狂只有一步之遥。
      “好了吗?”他问,并非毫无担忧。左撇子的剑士从来都不容易对付,何况眼前这位还有运用双手的经验——现在惯用左手,但还记得过去惯用的右手。在这样的对抗中,迈兹洛斯其实才是那个拥有双手的人,而对手则成了单手的战士。
      “好了。”传来了回答。
      芬巩立刻发起了进攻。他有机会取胜,前提是全力以赴。
      迈兹洛斯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开来。接着,所有的思绪和困扰都被其他需求代替了。观察与预料,斩击与挡架,前进与规避。与此同时,金属撞击和刮擦的声音袭击着耳膜,在四壁间回荡。
      某一时刻,芬巩堪堪避免了胸腔被剖开,而他的剑也刚好没能咬进对手的肩膀。他们同时一顿。“你是想要那顶王冠吗?”芬巩听见自己在发问。如果迈兹洛斯觉得,接受一个年轻得多的君王统治很难堪……
      “你觉得我为什么来向你效忠?费艾诺家族被废黜了。芬威的王冠是你的。称职点吧。”深呼吸之后,迈兹洛斯又发起了进攻。
      新一轮攻守来往开始了。迈兹洛斯险些就让争斗见血,而芬巩开始希望手里拿的是自己的剑。又是一次战斗中的停顿,这时他俩都在喘气流汗了。“如果不是因为王位本身,那么是因为它在我们之间制造的距离吗?”芬巩问,在大腿上擦着潮湿的手掌。
      迈兹洛斯也在这样做,剑暂时靠在身上。“这是什么,一场剑技较量,还是一个猜谜游戏?”
      “Maitimo,我想要的不是回避,而是答案。而且,与其拿着剑互砍,你难道不想——”
      又一次,迈兹洛斯发起了进攻,空前地猛烈。至此,芬巩只剩了防守之力。然而不久他就注意到,对手渐渐变得急躁,甚至有点粗心了。这可一点都不像迈兹洛斯;他一定深受困扰,至少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芬巩清楚,自己如果借机反攻,就不可避免要伤到他,很可能伤得很重。他犹豫了。
      哪怕面对一个粗心大意的迈兹洛斯,他也付不起犹豫的代价。剑在他察觉之前就划破了他胸口的肌肤。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血缓缓涌了出来,伤口恰好就在平时戴着那颗绿宝石的地方。紧接着,他听到一柄剑当啷一声落到砖地上。他松开自己的武器,跪了下去。
      一声发自喉间的惊呼。突然间,迈兹洛斯跪在了他面前。“我伤到你了,”他难以置信地说。
      “一点小伤,仅此而已。”芬巩含糊地说。此时此刻,它甚至不疼,不过他知道很快就会的,等血止住的时候。“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躺下。”
      “小伤罢了。”
      “躺下。”
      王服从了,听任自己被扶着躺到地上,□□的脊背和冰冷的地砖之间垫了一件外衣。“你赢了。”他说,心想这肯定就是迈兹洛斯想要确认的——他至少有一个方面还占着上风。
      而他有吗?“你赢了。”一阵寂静之后,芬巩重复道。
      “我真希望我能相信你……”紧接着,迈兹洛斯俯下身,开始舔去鲜血,清洁伤口,就像动物照料受伤的幼崽那样。这是个止血的上佳方法,还能加快痊愈的进程。
      可它也有副作用。有种舒缓的快感穿入芬巩胸口微微抽疼的伤处,扩散到他的全身。一绺发丝挠得他锁骨发痒,他感到迈兹洛斯残缺的右腕轻按着自己的上腹。“我喜欢这样。”他说。
      几次不规则的心跳之后,迈兹洛斯抬起了头。他虽然无精打采,但露出了微笑,这让芬巩如释重负。他意念的大门也敞开了:我也喜欢这样做。他继续护理下去,把关怀的范围扩大到了他的剑从未碰过的地方。
      “你不希望是我伤到了你吗?”芬巩小声挑逗。
      你本来可以伤到我。你本来应该伤了我。我刚才疯了。
      疯狂……有害……危险去爱。芬巩发现很难集中精力进行意念的交流。
      迈兹洛斯缩回了舌尖:“后悔了?”
      “不……”芬巩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整件事讨论清楚,但决定按下不提。他想起了格劳龙,他们还从来没谈论过它。“你见过恶龙了?”
      “哪一头?”迈兹洛斯摸了摸芬巩的恶龙正要挣开束缚的地方。
      “两者都算。不过我不会问你觉得哪个更令人难忘。”
      “答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迈兹洛斯意味深长地说。
      芬巩嗤之以鼻,探手去摸爱人的恶龙。“让我看看!靠近点,我来解放它。”他忍住没有再提格劳龙。他驱除了这样的念头:迈兹洛斯心怀另一条他无法像这样轻易掌握的恶龙。他也打发了这样的想法:芬国昐之所以固执又激烈地反对他们两人结合,很可能与此有关。“过来。跟我一起。”
      “这里大概不行?”
      “我进来后闩上了门。”
      芬巩刚提到门,就有人敲响了它。他猛地坐起来,动作过大,忍不住哼了一声。
      “当心,否则又会出血。”迈兹洛斯提醒他,然后提高声音问,“谁?”
      “我。”尽管隔了一道厚厚的木门,回答的声音仍然响亮。
      “玛格洛尔,稍等。”迈兹洛斯说。
      他们穿好衣服,擦净迈兹洛斯剑上的血,显然用了远远不止“稍等”的时间。等到收拾停当,芬巩的伤真的又出血了。幸运的是,他的上衣是深蓝色的,不带装饰,不容易看出血迹。
      他打开武器库的门,看到两个人等在外边:玛格洛尔,还有那位名叫科伊瑞尔的姑娘。
      “我有话要和你说,而这位可爱的女士告诉我你在武器库里。”玛格洛尔对芬巩说,“但你们为什么闩门?”
      芬巩压下了一声叹息。他该拿这位固执的女性怎么办?“我们进去是为了较量一场,”他解释,“我们决定不让别人发现是谁取胜。”他对科伊瑞尔礼貌地点了点头,“晚安,女士。多谢你为玛格洛尔殿下带路。”
      她微笑了,丝毫不为他的冷淡而窘迫:“吾王,您也晚安。”
      他们对答的时候,玛格洛尔一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们。“你们吵了一架,”科伊瑞尔走后,他说。
      “对,但问题已经解决了。”芬巩告诉他,“你找我想说什么?”
      玛格洛尔看看他,再看看迈兹洛斯,最后还是看向了他。“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就是你相信自己有些要紧的话要说,但忽然间悟了,于是明白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有过,”芬巩严肃地答道,“这么说就没什么要讨论的了?”他意识到,他不仅在问玛格洛尔,也在问他自己。
      “没有了。”迈兹洛斯的弟弟最后向他们投来无助的一眼,转过身走了。
      “你觉得他想说什么?”等玛格洛尔走出听觉能及的范围,芬巩问。
      迈兹洛斯耸了耸肩:“谁知道另一个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芬巩摇了摇头:“别敷衍。你是他哥哥。”
      迈兹洛斯拉近了他:“也许他想谈谈火龙?”
      “他见过它了?”
      “见过了。”
      “他有何评价?”一阵沉默后,芬巩问,“他有多恨它?”
      “几乎是一点也不恨。玛格洛尔擅长用歌声赶走恨意。但是……”
      “但是什么?”
      “我想他宁可避开它。”
      迈兹洛斯把他拉到怀中亲吻时,芬巩微微一缩。但当然,那只是因为他的伤。
      爱的伤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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