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香》黄衣喵斯塔

3、可怜日暮嫣香落

　　当年轻男子把琉璃佩交还给少年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少年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脸色也不像刚来时那样惨白吓人，倒是多了几分脱尘出世的容貌，似六月芙蕖，于碧水间绽千重白瓣。
　　而少年在这段时日中，也或多或少地从下人口中了解了一些这里的情况。苏州陵府，祖上以丝绸生意起家，到陵正诩这一代，已是如日中天，成为苏州城中首屈一指的贵胄。而此刻站在屋内的年轻男子，正是陵正诩，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看起来却如同二十多岁一般。至于那日救自己回来的，则是他的儿子陵子川。陵正诩在苏州的地位，据说已经到了连官府都几次三番地来巴结。当然，他是商人，对于官府的巴结自然是来者不拒。尽管有些文人对此有些许微词，但也无可厚非，对商人而言一切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而后再谈风雅、亦不忘行善，这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德。就这点来说，少年是极其欣赏的。而这样的人，更是少年不愿意连累的。
　　“你叫什么名字？”陵正诩搬了张凳子坐在少年对面。
　　明知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到，但当它真的来临时，少年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像是在思索什么，沉默半晌后他才轻轻开口，用带着一丝颤抖的语气吐出两个字：“蓝鸢。”
　　“多大了？”
　　“十四。”
　　“比川儿大四岁啊。”陵正诩点了点头，又问：“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吗？”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眼光便掠到了别处，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始终不说话。
　　“听口音不像苏州本地人，倒是像京城那一带的，是京城人氏吗？家里应该有人做官吧，光这琉璃佩就非俗物。来苏州是投奔亲戚，还是游览山水？”陵正诩又试探地问他。
　　只见少年的肩头猛地抽搐了一下，咬紧嘴唇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陵正诩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为之一紧，他知道自己问对了方向，也肯定了他对少年的猜测，但他也同时知道，他所能知道的到此为止了，即使再深入问下去，恐怕少年也不会再回答。甚至隐约地，他的直觉告诉他，少年告诉他的这个名字，也未必是真名。一个人，尤其是如此年幼的孩子，若不是藏了什么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断不会这样隐姓埋名。
　　“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问了。倒是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蓝鸢看了一眼陵正诩，没有接话，陵正诩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川儿生性顽皮，早已到了读书的年纪却始终不肯静下心来，私塾的先生也很头痛。我想，若是有个伴一起读书，或许也能收收他的心。你长川儿四岁，在苏州应该也没有亲人，况且他也多次对我说很喜欢你，希望你能留下，不如就留下来，陪他一起读书如何？”
　　蓝鸢的眉头又忽地蹙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下清浅的眼中溢满萧索，而这种悲怆是连陵正诩都不曾有过亦不曾见过的。就在他满怀期待的时候，蓝鸢却低声说：“这份救命之恩我永生不敢忘，如有可能，定当尽此身此命予以报答，但若是留下，难保会招来灾厄。倘若如此，我倒更愿意那日死于林中，也好过牵连无辜之人。还是让我走吧，假使日后有人问起，也千万不要说救过我，我不招惹他人，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我，即便拼尽一切，也终究难逃。至于我日后是生是死，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也只能听天由命。”
　　陵正诩哑然，他看着蓝鸢站起对自己深深作了一揖，便推门而出。他找不到驳斥或阻拦他离开的理由，更何况萧先生也坚持让他走。只是刚才他的那番话，让陵正诩惊得说不出话。直到蓝鸢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依然不敢相信从那个少年口中，会说出那样的话，如同洞穿世间一切生死。
　　然而所谓的命运，或许终是天定，有些地方当他想留的时候留不下，想走的时候却又走不了。
　　蓝鸢还未迈出陵府大门，已然感觉到身后有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裳。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是陵子川。他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蓝鸢当然是读懂了陵子川眼中的挽留之意，但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
　　“要回家了吗？”陵子川突然间用极其委屈的声音问他。
　　回家吗？蓝鸢在心里轻轻问自己，回哪个家？纵然有家，如今也回不去，倘使真能回家，且安宁如这里，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去，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了至亲至爱的人。回不去也不能回，而外面等待他的除了死，别无他路。只是这样想着，蓝鸢的嘴边就已露出一丝苦笑，天大地大，竟然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硬生生地要推掉。
　　真的已经洞悉了生死、抛却了一切吗？如若是，又何必在被追杀时拼尽全力逃走。“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娘在临终前留给自己唯一的遗言，然而在蓝鸢看来，连活着都异常艰难，更何况好好地活。一起出来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如今孑然一身无处可去的状况，怕是死去的娘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也曾考虑过这种情况，才选择离开，没想到即使离开了，也不得安宁，恐怕唯有一死，才可求得永宁，只是这样，又该以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娘亲。
　　蓝鸢不知道，混乱的思绪怎么理也理不清。
　　“若是无家可归，还是留下来吧。”不知何时，陵正诩已来到身后。这两天他已派人查过蓝鸢，虽然什么也没查到，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
　　“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就不怕……”
　　“不是留我家，而是留萧先生的书斋中。”陵正诩拉过蓝鸢的手，“反正到哪儿都一样，不如给萧先生做书僮，先生那儿虽是清贫了一点，但多个人吃饭还是没有问题的，你看如何？”
　　闭上眼，蓝鸢深吸一口气，想着娘亲对他说的要活下去，便怔怔地点了点头。活下去，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蓝鸢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娘亲的遗言，以及那日离开前，父亲颤抖的双手与潸然而下的眼泪。
　　远远地，萧如非长叹一声，负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