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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苦海无边(下) ...

  •   陆黔一时间几乎绝望,就差没抱着头,蹲下身去忏悔了。玄霜至始至终,一直是嬉皮笑脸,就如满意地看着一群依他命令行事的猴儿。又道:“陆大人啊?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赢。想同我斗,你还嫌嫩了些。”陆黔给一个小孩子当面教训,实已颜面扫地,道:“不错,不错,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担心雪儿……”玄霜道:“哼哼,如此大公无私,担心别人的老婆,好了不起啊?”陆黔面色顿时又胀得如猪肝般发紫,假如此时地上裂开道缝来,头一个钻进去的,想必是他。

      玄霜见他实是尴尬不已,已然受足了教训,随手一摆,叹道:“算了,谁让咱两人交情好呢?什么是兄弟?就是关键时刻,能为对方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朋友,而不是相互算计的。看在你一片诚心份儿上,待去见我师父,你也随我同去便是。只不过有一点得事先讲明:他为人向来喜怒无常,连我这个做弟子的,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可不能怨我。”陆黔大喜,犹如在炼狱煎熬后又重新活了转来,自是连称不敢,同时千恩万谢。

      这一回玄霜终于不再同他捣蛋,展开几张信纸,研究一番,便确定了大致去处,他这几日看似贪图享乐,实则也未闲下工作。李亦杰托放在陆黔处的几封书信,是一早塞了给他的。信中动了些特殊手脚。在不知者看来,自会依照惯例做解,最终得出几个错误的推论,在原地兜兜转转,绕回起点。唯有玄霜懂得辨识,好不容易在房中破译出了地图奥秘,便在暗中做了出发准备。因等正式成行,两人身边都没带什么东西。一路跋涉,陆黔连一句都不敢过多抱怨,唯恐给他动怒,改变了主意。最终到得一处废弃的“堡垒”,那正是玄霜随着江冽尘同来灭过的某处大户人家之一。站在门槛前,从怀中取出个小筒炮火,点燃后甩上天空,发出个信号。没一会儿庄中也放出另一串烟火相应。玄霜低声道:“我一个人进去,你先在外头等,定要耐心些。”陆黔心有不甘,但想状况未明,贸然跟入也无法帮到他忙,全为南宫雪,忍气作罢。

      玄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破落的小园中,富家山庄地域辽阔,四下里仍能见往日种植下的诸般花卉,经数月前一场血洗,满门尽诛,人犹如此,草木何堪?但见东一处、西一处的零落残枝,时不时翻卷上来,勾住裤脚,惹得他没来由一惊。脑中所想,总是潮湿的泥土微微蠕动,接着从地底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来,转得几转,似已认明方向,或是辨清身上沾有自己鲜血味道的凶手,骨架如同一截枯枝,嗖一声伸长,扯住那人脚踝,任他如何挣扎,亦不得脱,反而越拽越紧,直至将他拖入地底。大批当日冤死的凶灵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他层层围住,眼珠已然掉了出来,瞪大空洞洞的眼眶,咧起血盆大口,嘴角大量涌现白沫,垂挂出一条犹如鲜血般的红舌头,伸得老长,直垂到胸际,接着仿佛接到指令一般,一齐扑上,将凶手连皮带肉的吃个精光。原来做多了坏事,心头不是不慌,尤其在此夜深人静之时,压制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层层涌起,包裹得密不透风。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以往听说的鬼故事。那时不过一笑置之,而此时却当真感到了恐惧。猛觉脚下一高,几乎绊了一跤,跌跌撞撞的向前冲出几步,仍是壮着胆子,缓慢回头,就见一具头盖骨现在眼前,咕噜噜的转动几圈,眼眶空洞,嘴部隐约可见一排惨白的牙齿骨架。这与方才所想何等相符,玄霜一惊跳起,再不敢在此地多耽,撒开腿便冲进了面前小楼。

      点燃火把,霎时大失所望。之因眼前所见之景,亦不比外围好过多少,一层结满了蜘蛛网,遍地灰尘狼藉,早前铺设的红色地已然看不出原本色泽,摊作一团,蜷缩在墙角,真比一块随处能寻的破烂抹布尚有不如。脚踩在老旧的梯阶上,每一步都吱嘎作响。既如阴暗中蹲伏的鬼怪趁机跃出,又如梯阶即将坍塌一般。扶手大块木漆剥落,更是短缺不堪,玄霜极力掂起脚尖,轻缓而行。这短短几步路,真像已耗费了十余年光阴行走。心底暗骂:“不愧是疯子,这见了鬼的地方,寻常人但看一眼,也忙不迭避而远之,哪像你偏爱躲在此处?你自己爱找罪受,那也无妨,可连累了你徒弟,那就是万万不该了。”

      口中咒骂,一边心中胡思乱想,给自己壮胆。不知不觉,竟也走完了这段路程。二楼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角落安置着一张宝座,江冽尘独自坐在椅上,似正思考些难解之题,默然不语。远远看去,他简直就像一道孤寂的影子,恍惚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玄霜轻叹口气,既然如今他还是凡人,也免不了有常人的孤独脆弱。只是他身心随时生刺,就算独自伤神,也不容旁人轻易侵犯分毫。也许时时刻刻,都是他的弱点,却永远无法成为真正取胜的先机。他随江冽尘四处作恶,除将心性转变逐渐冷血外,没学会其他东西。反而是胸中原本的自信被消磨一空。如此诡异之人,全无破绽可寻,简直无懈可击。若能令他的对手敬畏若此,他究竟拥有多强大的实力,更有何物堪与之匹敌?高手交战,恰恰信心一点最是重要。倘若自认必败,再高超的剑招也难以施展得出。而玄霜仅存的堡垒,也在他举手投足间,轻松为其摧毁。

      他刚一走进这座庄园,江冽尘便已注意到了他,同样看出他眼中混杂着崇敬与畏惧的神情。这正是足以满足他虚荣心的一点,巴不得所有人都来如此看他,或许能稍微弥补所失去的一切。但他心思过重,同样成了一处命门,永远心存防备,难以达到物我两忘。因此七煞诀的最高一层境界,至今仍未取得突破。室中静默了好一会儿,江冽尘似是觉着将他心理折磨足够,才开口道:“你终于来了。不愧是本座的徒弟。辛苦。”

      玄霜故作淡然,道:“哦,不过是看着这些东西,有些反胃而已,倒也没什么辛苦。”江冽尘冷冷的道:“你应该学会习惯。似此血腥、尸骸,以后你所要面对的,多不胜数,再要心存仁善,只能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娃娃。”

      玄霜不愿继续这一路话题,道:“哪有你这样的师父,我千辛万苦逃出来,可不是听你冷嘲热讽的。你说想要的东西,我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给你找了来,请笑纳。”说着恭恭敬敬的从衣袋中掏出几张图纸,双手递上。见他接过去瞧了,又道:“怎么着,要不要我给你讲解几句?关在牢里那些天,我也没闲着,总算是将其中奥秘都参悟透了。”油灯上跳动的烛火忽长忽短,将两人面容都映得忽明忽暗,诡异不定。

      江冽尘却未显出多少欢喜,道:“不必,本座想自己考虑试试,如若到时不通,再请你做解。”玄霜冷哼道:“你客气了。以你的能耐,哪有不通之理?喂,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江湖上没再听到过你的传闻啊?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会金盆洗手。”江冽尘道:“那是因你关在牢中,耳目闭塞之故。不过本座近日的确有些俗务繁忙,同李亦杰的游戏,实在令人乐此不疲。”玄霜道:“有什么好乐?你每报复他一分,能让心里的恨意减轻一分么?我看倒是愈发加重了你的心结。你几时也变得这般没出息了?唯有穷途末路的无能者,无力扭转颓势,才会有劫持人质一说,你竟要向他们看齐?要想复仇、克敌,争天下,你就不能节省下时间,多去做些更有意义之事?”刚才一提及南宫雪,指向太过鲜明。连玄霜心下也是一惊,当即将话题岔开。

      江冽尘却似全未留心到他无意中的破绽,淡淡道:“有意义之事,好啊,本座身边正缺个参谋。你倒来给我说说,什么才是更有意义之事?”玄霜吞了吞口水,此事真要讲明,倒也不易,何况自己又不是真心站在他一边,含糊道:“我也不知道。总之,不该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任何计划,都该有策略,有方向的付诸实施。”同时心里也在暗暗盘算,自己想杀他报仇,拜他为师正是计划中至关要紧的一环。然而如在半途便见败象,究竟该如何挽救?还是全盘推翻?不论如何,他对于自己最初设计的游戏,早已厌倦透顶。两人名为师徒,为何暗地里非要有那许多勾心斗角?

      江冽尘对他一言默然半晌,道:“话是不错。但这当今天下,本座虽曾四处讨伐,攻城陷地,引得无数人伏首乞降,但到目前为止,却始终未达到四海归一之境。你知道这是何故?”接着犹如自问自答,续道:“今日顺服,明日忤逆,却有何用?穷天下之广,本座无法处处兼顾。攻打下的城池,便应委派一人留守治理,方能使万民归心,尽皆臣服……”玄霜道:“是啊,当初你亲手覆亡祭影教,如今尝到恶果了罢?凭你神力滔天,世间无敌,一个光杆司令,也做不成真正的统尊。”江冽尘冷哼道:“往日教中尽是一群饭桶,死了也没什么稀罕。见本座势力强横,甘愿归附者,人数想必不少。只是从前,我未曾给过他们机会罢了。屠戮立威,成效已然足够,他日肯投降者,便可入我麾下。只是寻常喽啰尚可使得,城主一席……”玄霜接口道:“假如资质愚钝,对你固无威胁,就怕镇压不住城中乱民,一朝起义,束手就缚,大好城池亡于他手。但如才能超绝,其久不甘处于人后,必生反意。若是给他联合了各地城主,齐来造反,那岂不等于又要将到手的基业重整一番?似此循环,哪有穷尽?何况忠心与否,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知觉。如他有意隐藏,或许过得十年数载,在他自以为时机未到前,仍可对你恭良顺服,主子的戒心却早已放下了。即使上述皆可不论,人享奢华已久,必生懈怠。因此守城之人,还须经相当一番调教才成……依我看来,若是另置一位副城主,叫两人相互督促,谁也不敢轻忽,本来甚好,就怕矛盾一触即发。两人间你争我夺,更成新一轮导火线……”

      玄霜往日研读史书,对与历代朝廷兴衰,也颇有些心得。亡国之祸,大多不外乎此类事端。实则并非君主本身昏庸,而是他所处环境、及身旁小人为图取利,大献谗言所致。对于登基后诸王如何分配,也曾令他大伤脑筋。本道自己在众古人之上,定能有所突破,想到个尽善尽美的法子,以保国家长治久安,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今听江冽尘提及,与以往旧题大有相类,情不自禁的将困扰已久的主张全说了出来,全忘了自誓不向他献一计之念。待得醒转,却已来不及了。

      江冽尘沉吟道:“嗯,有道是外敌好御,家贼难防。本座不愿要下属跟从,也正因不愿给人从内部滋扰。宁可天下百姓,都来做我的敌人……”玄霜心里突地一紧,不知他话里是否另有所指,自己名义上是他徒弟,此番前来,却是为搭救他敌人的妻子,算不算家贼?难道一切已给他知觉?江冽尘却不再提及,道:“此类麻烦,往日诚然令本座困扰不堪。但从现在开始,不一样了,因为我有了你这样的助手。”玄霜一怔,道:“我?我几时成了……”江冽尘道:“情势既已有变,你暂时就不要回皇宫了,不过是一个令人厌弃,可悲的阶下囚而已。你还梦想着皇帝封你当太子?且随本座拿下整个世间,再凯旋而归,做你的皇帝如何?我可以担保,只要你一切听我吩咐,最终必将如愿以偿。”

      玄霜心道:“好大的口气!”从前两人往来,还只局限于暗地私交。即使外界传得风风雨雨,称七煞圣君另收了个小娃娃徒弟,毕竟无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一切尚有法遮掩。难道时至今日,真要正式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公然以“天下第一祸世魔头之徒”的旗号见人?江冽尘似有蛊惑人心之能,短短数月,他就已觉出了自己的转变,甚至连最终的目标都不再坚定。一旦跟了他去,是否会一步步,真正堕落而入深渊地底?受尽世人唾弃,谁也不会懂得他的苦楚,即使最后真能杀他,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弑师篡权,野心勃勃的逆徒而已,与卧薪尝胆,舍己为公的救世英雄再扯不上半点关系,谁又能另为他平反?左思右想,道:“再说罢,反正那个皇宫,我也回不去啦!你不是正待参研图纸秘要?索性在此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考虑清楚。不过这里当真破败,日后要选根据地,也别设在此处。”在他想来,好坏先在此地住下,拖延几日,就可趁机打探南宫雪下落。但玄霜却未想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局者迷”,南宫雪受江冽尘劫掳,他绝无不知之理。在此地却又未见她身影,照他寻常心性,早该吵嚷着发问了。但却不仅未提,连关于这话题的一点边儿也不敢触及,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江冽尘并未拆穿,冷哼道:“他日的根据地,自是世间最豪华之处,还有什么可说!行了,就依着你,自行下去休息罢。本座相信,你还是我的好徒儿,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话里全无师尊慈爱之意,反而透出种冷冰冰的阴险。玄霜打了个寒战,忙道:“是,师父,弟子告退。”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刚出了二楼殿堂,那点光亮登时全无,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玄霜实不愿再到一楼,只在走廊间闲逛,暗道:“难得揽下一桩任务来,就不能搞砸,给他们看扁了!这荒村宅院一共也大不到哪里,将它整个儿翻过来,不信还找不到人。不过说来也怪……我跟那位南宫雪从没什么交情,他何苦特地防着我?我的用意,他到底是当真不知,还是……不过故作糊涂,引我入蛊?寻思许久,总也得不出一个准确答案来。脑门却已撞上了墙壁。一时间恨不得大骂出声,冲着前方狠踢一脚,忽觉这墙壁有些古怪。仔细回忆方才一瞬,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顺着大致方位,抬脚试探,一寸寸的移动,刚觉异常,忙将双手扑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突出些的块状物,当中横亘着一条缝隙。玄霜指尖攀上,向旁转动,约莫顺时针转了六十来度,墙壁自行向旁移开,露出另一条隐蔽的小道来。

      玄霜心里砰砰乱跳,四周望望,不忍错过这难得机会,掂起脚尖走了进去。拐过几个弯道,面前豁然开朗。然而刚一迈出,却见处身所在是另一个隐蔽小院,月明星稀,夜色沉沉,方才看到的光亮也不过是月色折射的一星半点。玄霜向来不爱半途而废,明知眼下处境极险,越是闯入绝密之地,旁人为防隐事外泄,往往便会杀人灭口,却仍不愿就此退出。这机关自是庄中原主人所设,却不知江冽尘查知与否?同时既有秘道,那庄主为何不携带妻儿自此逃离,偏要在外血战到底?假如武林中人对于自己名誉当真如此看重,却为何另有此路存在?真正的目的又在何处?

      又走几步,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牢房,几根铁杆长竖直立,条条封起,直如一座巨大的笼子一般。铁杆间的缝隙虽不算宽,然而探过火把,却仍能清晰看到内中景象。只见一个女子倒在墙角,手脚被几根粗大的铁链捆缚而起,看来极是疲倦,身上却没什么血迹。想来正是南宫雪。玄霜既惊且喜,手脚更轻的缓慢挪上,仔细打量着她。脸颊虽然惨白失血,头发凌乱披散,却仍能看出是一位美人,无怪乎能令李亦杰与陆黔皆为她倾倒。转眼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锈迹斑斑,瞧来没多大效用。从身上取出一根铁丝,到锁孔里拨弄了几下,就在将成一瞬,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再如何成熟,毕竟仍只是个五岁幼童,时不时的便要犯些小孩子脾气。在他看来,如此救人实在太没趣味,况且以铁丝开锁,更是常被用作小偷小摸之计,显不出他凌贝勒的机智勇敢。自己要在李亦杰面前逞威风,就不能给他未来的老婆看扁,日后在两人口中,一辈子留下笑柄。情况即使不险,他也定要将它转为极险才成。脑中盘算一番,定下了主意。

      第二日就趁着江冽尘不留神,瞧瞧翻墙出外,弄回了一把镐头,白天还得装作顽童好奇,仿佛对任何事物都极有兴趣一般,东游西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江冽尘逐渐习以为常,虽不知他怎会突然幼稚起来,却也不再费心留神他动向。辛辛苦苦熬到夜里,才敢经由秘道穿入,到了牢房外,用脚尖划出几个圈子,估摸着大致方位,便着手挖掘。打算挖通一条地道来,再穿进穿出,才有冒险救人之趣味。他一旦贪玩起来,全不顾陆黔在外等得如何焦急。

      几个晚上,都是这般风平浪静渡过。这一日玄霜终于将地道挖通,一跃而入,在土石间艰难爬行,身上有几处磨破,权只当做有趣。爬到牢房正下端,将一处圆形开口打通,丢下工具,双手在边沿一撑,爬了上来。在牢房中仍要来回查看,或是敲击墙壁,或是蹲下身,用手指在沙土表面划着圈子,叹道:“这牢房环境可够糟了。什么大户人家,这等小气,能为一件首饰一掷千金,却想不到将牢房修建的舒整些。他是当真以为,自己绝不会被关进来,是不是?哼,活该被灭门!”实则牢房本质无甚差别,但在玄霜此时看来,还是宫中的牢房更为舒服。

      议论还没等发过几句,背后突然传来个冷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声音虽轻,却俨然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玄霜大惊转头,只见南宫雪背靠墙壁,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正朝着他打量,目光中满含的尽是敌意。玄霜本想开几句玩笑,但看她全无此中心情,只怕会错了意,连忙双手乱摆,扮出一副胆怯状,道:“女侠,华山派的女侠,我是来救你的。你不要怕,不要叫,我……我可不是坏人。”但他越说下去,却更显得如同坏人哄骗小孩一般。

      南宫雪眼神显是不信,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好人,怎会现身于此?”玄霜道:“你也是好人,还不也正在此?咳,我问你,手足套着铁链,是不是浑身都不舒服?如今是我帮你摆脱了窘境,你却连一句感谢之言也不提,开口便是疑忌。如此行径,怎配得华山派南宫女侠之盛名?”实则这称号是南宫雪为配合师兄闯荡江湖,再加及当初确有一番雄心壮志,固此自吹自擂。江湖中人所知南宫雪,最多因她是李亦杰的师妹,最近又成了未来的盟主夫人,而“南宫女侠”之名,更是从未真正传遍江湖。玄霜此时提起,南宫雪惊异更甚,道:“哦,你是那个……在食物里暗藏锯齿密信,指导我脱困之人?你认得我?”几句话问过,又想起另一重要之事,道:“你跟七煞魔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能够随意出入他的地盘,畅通无阻?”

      玄霜道:“我跟他,哪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冤枉了我。我是好端端的正派弟子,是李大侠李盟主托我前来救你。谁说我是随意出入?你瞧那……”伸手指着地上新刨出的坑洞,道:“我可是千辛万苦,才得以打入进来。哎,说了你又不信,还要证据是不是?这样罢……他有一句话,想让我带给你。他说还想邀你同回华山,重新体验斜阳入暮、林间扑蝶,并肩嬉戏的欢喜。无论是夏笙循,还是南宫雪,都是他心里的唯一。倘若这二人不能合二为一,那就……将他的心拆成两半。”南宫雪想到往日这些缱绻绵绵的情话,在此时听来,尤其令人伤感,不由潸然泪下。这却是玄霜耍的小聪明,夏笙循诸般秘事,江冽尘早已尽数查知,即使摆出这名号来,也难以为证。但提起两人间童年回忆,却不是寻常人所能知晓。那倒确是李亦杰的原话,他向玄霜求助之时,曾将自己与南宫雪的种种往事一一说来,玄霜脑中还有个大致印象,略微做了些修补,便拿来取信于人。

      南宫雪轻声道:“不错,当真是师兄……他,他也来了么?”一时间激动得声音都发起颤来,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喜悦。玄霜忙于劝她离开,顺着她话意,道:“是啊,自然来了,他说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现在他正在外头等你,你……快跟我走罢,免得夜长梦多,别叫他等急了。”南宫雪此时不论他说什么,都会相信,忙道:“好,好,我跟你走!”

      玄霜扶着南宫雪先钻入地道,自己随行在后,他当初挖掘时,便已注重将通道挖大拓宽,如今令南宫雪走起,也是全不费劲。出了牢房,到了小院中,玄霜本想带她直接翻墙离开,就算大功告成,谁料南宫雪忽然一扯他衣袖,问道:“师兄呢?他人在哪里?”

      玄霜道:“他在外头,跟……跟七煞魔头决一死战,要设法拖住他,好给你机会逃走。快走罢,别辜负了他的心意。”南宫雪急道:“我不走!师兄正自血战,我……我怎能独行?你带我去找他,我答应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跟他在一起。再说,他一个人,也不是七煞魔头的对手,我要同他并肩作战。”玄霜急道:“他要是打不过,添上你一个,同样不是对手,况且要他分心保护你,便不能专心御敌。如此一来,你不是去帮他,反而做了他的包袱……李盟主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要确保你的安全。你要是有个好歹,倒霉的可就是我啊。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南宫雪外貌虽宁静温柔,内心却极是倔强,毅然道:“不成,就算是死,我也要同师兄死在一块。我……再也不要同他分开了。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他不会太过为难你。你若怕事,便给我指明方向,我自行前去!”玄霜心道:“呸,李亦杰他们还说她生性腼腆,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弟弟,便要大探你同丈夫是如何恩爱,有什么稀罕?”但要不顺着她心意,料来她也不会老老实实,跟着自己走。苦笑道:“罢了,算我输给你。摊上你这样的落难者,算我这位大侠运气。好罢,我就带你去见李盟主。”南宫雪笑逐颜开,道:“麻烦你了。”玄霜心中冷哼:“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在麻烦我,这一点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会忘。”

      迫不得已,只得带了她重新从密道转出,下得楼来,此时已距正门不远。刚出院门,心脏便是一阵砰砰乱跳,强压不住,一边四面环视,握着南宫雪的手掌都在不住颤抖。南宫雪逐渐觉出,奇道:“你在害怕什么?”耳中并未听到假想中的兵器碰撞声,却不知师兄与江冽尘究竟到了何处?这场比武又是胜负如何?

      玄霜正想胡诌几句,随便应付过去,忽听一旁传来个阴森森的声音,道:“你在害怕什么,不错,我也正想这么问。”暗影中,江冽尘仍是身披一袭黑色烫金长袍,缓步行出,每一步踩在地下的枯枝败叶上,都是一阵沙沙做响,如同死亡的脚步缓慢踏来。

      玄霜一惊,连忙推了南宫雪一把,叫道:“你先走!”南宫雪状况未明,却也绝没到了一见着敌人,就要慌忙逃跑之地,仍是凝立未动。江冽尘冷笑道:“你以为她逃得掉?哼,连你也要背叛我?”玄霜忙道:“不,那怎么会?我自然会好好孝敬着您。至于她,不过是看今晚的月色不错,我一时兴起,带她出来散散步。”江冽尘道:“月色本来很好,只可惜一经染上血腥,便带了些残酷。”

      南宫雪来回打量着二人,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虽是向着玄霜发问,目光却瞬也不瞬的望着江冽尘,唯恐他忽施偷袭。江冽尘冷笑道:“自然是大有干系。怎么,他没同你说过么?他就是我的关门大弟子,是本座纵横半生,唯一收下的徒弟。”南宫雪大惊失色,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那么……说我师兄赶来救我,也是假的?”江冽尘道:“那倒不是,此地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李亦杰肯来,随时便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就不知他对你的爱,能否强烈到让他引颈就戮?”

      南宫雪轻轻咬唇,道:“原来如此,都怪我一时糊涂,不该错信了你们。”江冽尘道:“现在醒悟已经晚了。你还是放松心情,好好等着李亦杰来见你,做个最后的诀别罢。才不失为这场大戏的华丽谢幕。”玄霜在旁看不过去,更难以忍受旁人坏自己名声,道:“放了她,我跟你去。带着这样的累赘,除了妨碍你,还能有什么用?李亦杰早就不在乎她了,你不知道当初是她死乞白赖、胡搅蛮缠,强逼着人家娶她么?你能代为料理这个麻烦,他开心还来不及。这许久都无反应,就是最好的明证。有哪一个男人,听说自己老婆有危险,会不立即赶过来?除非根本不爱她!”每讲一句,南宫雪的脸色就暗淡几分。但玄霜此时别无他法,顾不得她感受,只希望能让江冽尘看轻了她的价值,失去兴趣。

      江冽尘视线一转,冷笑道:“你可以省省了,这女人死到临头,不必这样打击她。你以为本座不知?你的真实意图,正是应李亦杰之邀,前来做说客的罢?宫中人众都该知道,我针对她是为了谁。偏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就肯放你出来?谁会相信别无图谋?事有凑巧,也巧不至此罢?你可别给我说,是自己逃出来的?从你踏进庄园的第一刻,本座早已一清二楚,有意放你施行,不过是想借你的加入,加速进程,让这场游戏变得更有趣些。”

      南宫雪心头剧震,道:“关押?囚禁?这么说来,你……你就是凌贝勒玄霜?你怎可深入敌巢?快走!快走!”玄霜不悦道:“南宫姑娘,你似乎很乐意干涉我的选择?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该逃的是你,别尽说些废话。”南宫雪道:“我不能让你落入这魔头掌控,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快走!”玄霜恼得直想顿足大骂,这时院外忽地又冲进一群人马,将庄园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陆黔,进庄后一路直冲,拉住南宫雪双手,将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除手指少了一根外,并未有其他创伤。松一口气,道:“雪儿,你没事就太好了,我是特地来救你,快跟我走。至于他,自有脱身之策,不必挂怀。”玄霜冷笑道:“陆大人,你这话说的可够没良心啊?是谁千辛万苦,完成了你的任务?这是过河拆桥不是?”

      江冽尘目光森寒,转到陆黔脸上,不屑道:“一帮子虾兵蟹将,如今连鞋底的奴才也敢与我为敌?”陆黔双手护住南宫雪,正色道:“江圣君,我陆黔初与你相识之日,就从没想做过你的敌人。今天之所以一反常态,带兵前来,也并非对你有何不敬之意,不过是想守护最重要的东西,以及保护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我不愿看到她受一点伤害,否则,不论对方是谁,有何等势力,都定要他付出血的代价。”江冽尘冷笑道:“何必多兜圈子?你本意是来议和,但若是本座不放她,你便要同我兵戎相见,是也不是?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护得住她?带再多人手,在我眼里形同草芥。”陆黔淡淡道:“尽力而为。”手掌一翻,一道亮光激射而出。这正是当日李亦杰在吟雪宫所用的火器。江冽尘知道厉害,侧身避让,光球擦着衣袖,直直飞过,却在袖端燃起了一团火苗。江冽尘恼怒已极,随手扯脱了袖管,道:“狗胆鼠辈,不自量力,找死!”单掌一挥,也推出个光球。不同的是那火器是有形之物,而他却是以内力凝聚而成。

      忽听半空中一声呼喝,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横剑一挥,将江冽尘攻势架开,散于无形,正是多日不见的李亦杰。换了一身的华贵服饰,身上平添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昂然而立,直令天地也要为之震颤。南宫雪喜叫道:“师兄!”

      江冽尘神情怪异,道:“李兄,你终于来了,本座还以为你当真不在意这个女人,错过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盛宴,着实可惜。”李亦杰冷冷的道:“江圣君诚心相邀,我若是不来,岂非不给面子?现在我已到了,请你也依照约定,放雪儿离开。”

      陆黔有意搂紧南宫雪,笑道:“李兄,你来得太晚了!雪儿可是给我救出来的。”玄霜道:“睁眼说瞎话,也不害臊。”李亦杰看着三人一张张笑脸,心下极是温暖,笑道:“一切才刚开始,我正好赶上!其后如何,看你我的手段了!咦……玄霜?”看到玄霜在此出现,一时大出意料之外。玄霜笑道:“怎么,我不能来么?救了你的未来老婆,我可是大功臣,你也不说几句歌功颂德之语,好生酬劳我一番?”李亦杰笑道:“好小子!今天就算你立下功劳,与你过错大可相抵,回宫以后,再慢慢同你算账。”

      江冽尘看着众人在面前一派和睦,心中恼恨已极,道:“别忙着说笑,李亦杰,本座几时说过放她?我不过是大施恩典,让你们死在一块儿罢了。”李亦杰昂首道:“七煞魔头,你猖狂不到几时了!今日你是放也要放,不放也要放!”江冽尘道:“好大口气,你敢这样对本座说话?活得不耐烦了么?”李亦杰淡然一笑,道:“陆大人,请你带雪儿和玄霜先走,我知道七煞圣君一直挂念着同我比试一场,要是不满足这个愿望,他死也不会甘心的。”接着长剑一扫,转向江冽尘,道:“有本事的,尽管放马过来。”

      江冽尘不怒反笑,道:“你一心求死,本座就成全你。”袍袖一拂,与李亦杰斗到了一起。双掌交击,猛觉一顾极强盛的内力蔓延而来,猛然催动真气,仓促化解。奇道:“你这小子,几日不见,功力何以进境如此神速?”李亦杰得原庄主指点,实力自不可同日而语,笑道:“要打败你,不进步得快些怎么成?如何,没有让你失望罢?”江冽尘冷哼一声,道:“也好,速战速决反而无趣。就让本座看看,你究竟成长了多少,能多接下我几招!”衣袖自底端卷起,击向李亦杰咽喉。南宫雪被陆黔拉着跑出几步,仍是一步三回头,叫道:“师兄!小心啊!”

      李亦杰招架几招,逐渐摸清了其中套路。江冽尘武功固然极高,但与原庄主相比,究竟是差了些。李亦杰一留意到此,顿时信心倍增,招式间混杂了诸般旁系功夫,数合为一,江冽尘看不出他所用的是何剑法,既像华山功夫,又有祭影教剑术的神髓,时而两者兼而有之,时而交相错杂,又似全不相关。这一分神,又给李亦杰抢攻了几剑,一招直逼中宫而来。不得已腾身后跃,上了小楼房顶。李亦杰紧跟着跃上,攻势不停,半空中仍能见白光闪耀,叮叮声不绝。南宫雪挪不开脚步,看着师兄的身影飘舞来去,俊秀无伦,眼眶中一阵阵酸涩,竟有了想哭的冲动。长久以来,都是她伴着师兄,眼看他由一个武功三流的小弟子,逐渐成长为真正当得起职责、武功也是同等高强的武林盟主,这份改变,如何不令她喜极而泣?然身份越高,两人间的差距也就更远。喜悦中更有种朦胧的悲伤。

      李亦杰与江冽尘两人从房顶直打到地面,又在各处倏忽来去,谁也不肯轻易放过对方。李亦杰长剑虚引一招,江冽尘掌力击出,李亦杰脚尖点地,腿弯一弹,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了开去。砰的一声,攻势全击中对面房梁,一阵烟雾四起,砸下了不少细长圆木。李亦杰笑道:“江圣君,你到底是跟我比武呢,还是在拆房子?”江冽尘怒道:“少啰嗦!待本座下一招就了结了你!”一道道掌力击出,李亦杰时而横剑挡驾,时而侧身闪避,时而蹿高伏底,总能让他掌力尽数打空。最终翻个跟头,一只脚踩上光秃秃的房梁,食指勾了勾,笑道:“喂,我在这儿哪!看来你的准头不成啊?”

      江冽尘与人交战以来,即使吃过些亏,却从未如此窝囊过。双拳格格紧握,朝李亦杰虚晃一掌,另有数道掌力击往各个方向,不论他朝何处闪避,都必然中招。不料李亦杰似是一早看穿了他企图,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继续调侃道:“怎么了,你明知打我不过,又不肯认输,索性自己打着玩儿了?”向远处唤道:“雪儿,待会儿就是他被我打到趴下,跪地求饶,咱们给他留几分面子,别看啦!”实则李亦杰实力并无如此强横,不过是他刚开场时露过一手,其后又不断以言语挑衅,江冽尘行事谨慎,严加提防,不敢放手攻击,才会看似给他占去便宜。如以两人真实功力而论,李亦杰就算悟性再高,得自原庄主的指点,都是极其高深的武道至理,也难以在短短几天内融会贯通。

      南宫雪笑嘻嘻的道:“不成,师兄,他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你代我报仇,我不亲眼看看,怎舍得走?”李亦杰笑道:“实在拿你没辙。”

      这几句大不敬之言却是彻底惹恼了江冽尘,衣袖垂在身前,犹自起起落落,恨声道:“这都是你逼我的,李亦杰。这样就想救走她?只怕还太早了些罢?”袍袖一拂,将地上堆满的木桩尽数卷起,升至半空,喝一声:“去!”袖口外翻,在木桩底端重重一击。那数十根木桩登如离弦之箭,齐刷刷的向南宫雪击去。而经他掌力冲击,威力已远大于箭矢之效。玄霜叫道:“小心……”但此时便再提醒,也已难于解救。南宫雪正全心观看师兄比武,全没料到忽有攻击朝自己而来,好一阵无知无觉。待得反应过来,木桩已射到面前,再无暇躲避。看着一根根黑漆漆的木桩,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永无止境的黑洞。

      忽地身子一轻,已被人直推了出去,木桩在眼前一闪而过,却并未迎来预计的剧痛。南宫雪狼狈的跌倒在地,忽感脸上溅了几点温热,抬手一抹,满指鲜红。连忙转头向旁看去,只见陆黔站在她方才所立之处,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十数根木桩无一遗漏,全插进了他身子,从前胸直通到后背,胸前衣衫已是一片鲜血淋漓。陆黔脸上还挂着几分愕然,头颈艰难转动,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身上快速涌出,手掌刚一抬起,距伤口近处,便已染遍了血迹。这时才感到胸肺间一阵剧烈绞痛,几乎将一切的生命迹象都从体内抽干,全身一片冰凉。双腿虽已酸软的再不着力,然而木桩透体而出,突出的一截顶住了背后土地,仍托着他站立不倒。南宫雪恐惧的瞪大双眼,牙齿紧紧咬住手指,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方才千钧一发之瞬,若不是他及时推开自己,现在血肉模糊站立在那里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江冽尘起初也是一惊,但他对人命从来不放在心上,似此,也不过是杀了个意料之外的人罢了。冷笑一声,道:“活该!谁让你多管闲事!”向场中环视一眼,知道今日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身形急掠,一把拽起玄霜,道:“你跟我走!”说罢又是一道黑影闪过,已然不见了踪影。李亦杰怒道:“恶贼休走!”仗剑追了上去。交战时情势倒向自己一边,他大可轻松调笑。而今玄霜落到了他手里,自己回宫后,又该如何向皇上与韵贵妃交待?既然江冽尘不在,让南宫雪一个人留在原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些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而他的双腿却早已带着他追了上去。

      南宫雪手指已咬出了血,忽然提手挥剑,将陆黔背后透出的木桩尽数削断。陆黔失却支撑,身子这才顺着意愿,缓慢委顿下来,像一摊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四肢僵直,再不动了。南宫雪急冲上前,这时也不顾着避嫌,将他的头搂在了自己怀里,让他贴在自己胸前,一叠连声的呼道:“陆师兄?陆师兄?你……你醒一醒呀!”同时双掌按在他肩头,拼命想输送些内力。但她连经多日疲劳,还哪有什么运转得出的功力。过得许久,陆黔眼皮终于轻轻跳动,接着缓慢张开。南宫雪大喜,叫道:“陆师兄,你……你一定要振作……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死的!”

      陆黔一向荡漾着狡黠的眸子中,如今剩存的只是一片浑浊,吃力的动了动嘴唇,喉咙间扯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吞咽几口唾沫,摸索着寻找南宫雪的小手,勉强连词成句,一字一顿的道:“雪儿,我……实在抱歉得很,往日曾让你受惊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却总未曾……当真死掉,这一回,却恐怕是,大限已至,咳咳……”南宫雪大力摇头,双手握住了他探上的手掌,两相裹住,似是想维持住一点温度,垂泪道:“是啊,你福大命大,你……你就是老古话说的‘祸害遗千年’,往日那许多难关,你都能安然度过,就连跌下昆仑山崖,都摔不死你,这一次也是一样,不会有事的……”陆黔苦笑道:“我自己的身子状况,我清楚得很……恐怕当真是撑不过去了。哎,人生在世,总难幸福如意,便是在还……前世未了的债,还完了,他才能到天上享福。老天爷要肯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倒当真是在眷顾你……”咳出了大量血水,半边身子已冷得失去了知觉,道:“不过,有一句话,我总算是说对了。我的生命,就是为爱你……而存在的,如果有一天,让我不再爱你,那除非是……我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果然如此,我……放不下手,终于,还是……遵循了这个承诺,我……好高兴……”

      南宫雪哭道:“你这个傻瓜,这有什么值得高兴?你还要活着,还要继续惹我生气,要说笑话逗我开心,要时刻陪在我的身边,让我厌烦,让我感动……你还没有亲耳听我说原谅你,怎么可以这样就走……我……呜呜……我从没有真正恨过你……”双肩剧颤,只怕连带着将他震动太甚,勉强忍住抽泣,胃里却是七翻八搅,抽搐得天翻地覆。

      陆黔轻声道:“能听到你这一句话,我……死也知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前的我,年少无知,冲动莽撞,只要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便会不择手段的去争取,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对不起你的事,伤害我自己,也伤害旁人,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补偿……”南宫雪哭道:“不,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都待我很好,只是我自己的性子太强,是我一再的刺伤你。你对我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明?”

      陆黔艰难的抬起手掌,拇指在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颊上轻轻抚过,拭去了几滴滚滚而下的泪珠,却又将血迹揉在了她白净的面庞上,吃力的道:“雪儿,你……你知道么,其实我这一生,最不愿的事,就是见你难过。可偏偏是我,总成为使你流泪的那个人,我……真的很没用是不是?人,生前……叱咤风云,自以为无所不能……却只有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脆弱,可惜,一切为时已晚,都已经来不及了……”南宫雪看着他面庞,指尖一处处轮廓的逐一描摹,想到这样熟悉的容貌,从今以后,只怕是再也看不到了,不由心碎神伤。刚想开口,言语便被汹涌而上的悲痛阻入咽喉,沁入肺腑。

      陆黔断断续续的道:“我原本以为,还可以有很久的岁月,留在你身旁,甚至是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你……看着你与李兄,恩恩爱爱,夫唱妇随……船头相骂船尾和……看着你相夫教子,看着你的孩子,那么淘气,总是不肯……听你的话,看你对着他……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即使这些,不再有我的参与,只要能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你,对我……也是一种满足。谁知,老天爷对我如此吝啬,连这点卑微的奢求,都不肯给我……你们的……幸福,我是再也看不到了,没有我……没有的阻挠,你们一定会……更恩爱……”南宫雪含泪笑道:“谁说我的孩子很淘气?我……我才不信呢……他……”抬起手背抹了抹溢出的泪花,吸了口气续道:“他一定是这世上最可爱,最听话,最聪明的孩子。因为……因为他是我的骨肉啊,而且,他的出生,有你的祝福……你要是舍不得,那就不要早早便去啊,我会让你来看我们的小宝贝,如果你愿意,甚至让他拜你为师……明知道跟着你,孩子只能学会些偷奸耍滑,可是……可是……只要是你喜欢,我都答应你……”说到一半,又已泣不成声。

      陆黔提一口气,道:“我这一生的爱,全部都……错给了时间。并不是我们注定无缘,而是因为……你先认得了李亦杰,先入……咳咳,先入为主……如果在华山,陪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是我,你也会……也会爱上我么?”南宫雪道:“ 是,你处处都不输给师兄,只怪我的心……先给了他。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早早出现在我身边,不要再让我看到旁人,错过了你……”

      陆黔嘴角边隐隐现出丝微笑来,他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望着南宫雪的目光,逐渐转而向天,化为了一片空明,喃喃自语道:“这一生,我当过名门正派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当过莫名其妙的掌门人,当过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还当过威风八面……呼风唤雨的青天寨大寨主,最后,又成了追随朝廷的走狗。当过好人,也当过坏人……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爱你的人……这一生,我爱过了,也恨过了;得意过了,也潦倒过了,当真是足够……足够了……”

      南宫雪听他说到“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爱你的人”一句,简直捻断了寸寸柔肠,饮泣道:“你……你真的好坏,为什么偏偏要惹我哭?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已经哭得够多了么?”陆黔仿佛全没听到,自顾自的道:“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你要嫁给李亦杰了,终究还是要嫁给他……最后一次,我不愿再说虚伪的奉承话,我……我不愿意,我不希望你嫁……可是,呵,有什么用呢?我活着,你也不肯听我的,死后,更是无法干预……但我,实在不甘心……”南宫雪连声道:“我不会嫁给他。傻瓜,我怎能在你的忌辰,穿起嫁衣,欢欢喜喜的当别人的新娘子?那我还有半点良心没有?我……我答应你,我会为你扫几年的墓,如果哪一天,你觉得可以接受了我们的事……就请你托梦告诉我。没有你的准许,我就不嫁……”对将死之人许下的承诺,是最无奈的诺言,却也是最沉重的诺言。陆黔满足的一笑,如同世上所有的烦恼都离开了他,整个人当真是只余一具空壳了,将头轻轻靠了过去,道:“我想得太多,也太累,现在能够死在你的怀里,好好睡上一觉,我已经满足了,造过那许多孽,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想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那时的我们……没有那许多的勾心斗角,没有那许多的权欲争夺,有的只是你和我……会傻傻斗气的你我,会同谋共划的你我,最美好的时光,还在少年时,我多想……多想回到那个……那个透明得一尘不染的年代……雪儿,我能最后听你叫我一声,‘陆大哥’么?”

      南宫雪轻声唤道:“陆大哥……陆大哥……”陆黔脸上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来,那是真正的欢喜,是卸下所有重担后,心无旁骛,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一瞬间,仿佛他全身都显出了圣洁的光辉来。也就在那一刻,半睁半闭的双眼解脱般的搭下,手掌一张,无力的垂在了身侧。掌心还留有未干的血迹。

      南宫雪猛觉怀抱中的身体突然冷了,一瞬间几乎难以接受,又试探着轻唤了两声“陆大哥?”陆黔始终毫无动静,沉睡的面容就如初生婴孩般安详。或许每个人生来都是如此洁净,是俗世间的尘埃,使他们染上了污垢。为此,便需用一生的时间来还债。等到劳碌一世,魂归天国,灵魂方才恢复了起始的洁净,得到了救赎,也得到了解脱。

      南宫雪并未想到那许多,只是想到一个生命中占据重要分量的人,突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从此以后,他的脸只能在回忆中出现,即使在睡梦中,也难再见到他。一个人的消失,以后也从不再有,即使投胎转世,那也是另一个人。属于他的一切,是到此为终结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重击犹如一股洪流,几乎将她整个儿击垮。哭喊一声:“陆大哥!”伏在了他身上,忍不住大放悲声,哭得肝肠寸断。连她自己也难以料想,竟能有如此的难过,又能有如此之多的泪水。陆黔在她的生命中,可称得是牵绊至深的一个冤家,谁能料想最放不下的竟也同样是他。当初在祭影教,眼睁睁目睹暗夜殒之死,那时也是如同心脏被揪紧一般疼痛。他在大火中烧得灰飞烟灭,连话别的时间也不肯留给她。当他不在后,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她还是可以照样与旁人欢笑,任何人命运的轨迹,都不会因此被打乱。但却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的埋葬在了冰冷的泥土中。人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再与他无关。人生之大悲,莫过于生离死别,即使是这两个曾以为交情寻常之人的死,也能让她哭得死去活来。简直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最敬爱的师父,以及最亲爱的师兄,如果他们也离开了自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世间,没有一点关爱与温情,那样的日子,怎能称得人间?甚至连地狱也还不及。如果有那一天,或许她全部的勇气与坚强,都将彻底崩溃。

      李亦杰一路追赶江冽尘许久,跟他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渐渐的体内开始有了些翻覆。记得原庄主曾给他说过,他体内的真气太过霸道,连压制的方法,也同样是太过霸道,偏属强疏强导一流。如此对身体损伤极大,短期内动用真气尚可,却不能与人常久拼斗。此时已渐感体力不支,明知是难以追上,只好转回,再去寻南宫雪。站在一旁,就听到了陆黔话别。虽非有意偷听,但两人对话仍是一句句钻入耳来,听到陆黔劝止两人成亲,而南宫雪一时冲动之下,竟也答应了下来,简直是胡闹。早已宴请八方宾客,几日前新娘子失踪,也是请他们暂时住在附近驿馆,等得变故一除,当即成礼。若是在此时宣布取消,简直是开天大的玩笑。凭什么要让一个死人,始终横亘在两个活人当中,阻挠他们的幸福?但他也知道陆黔所剩的时间确已是不多了,强忍着心头烦躁,让两人最后告过了别,又等南宫雪哭哭啼啼了一段,仍无起身之意,便上前搀扶起她,轻轻拍着她背,道:“雪儿,别哭了,别难过了。这……这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都是七煞魔头搅出来的事,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南宫雪依旧满脸都是泪水,道:“不,不,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根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不该回来。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们不会同七煞鬼正面冲突,不会累得玄霜被他带走,也不会害陆大哥……为我而丧命。我实在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在水月庵,我的信念就应更坚定些,早些剃度出家,也好免了日后一切的烦恼。是我不好,不该再对这尘世抱有牵挂,留有幻想。不应因为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你的求爱……”

      李亦杰脸色沉了下来,道:“如此说来,你是后悔了?因为他的临终托付,使你不能拒绝,还是你根本不再爱我了?你已经不准备履行婚约嫁我,是不是?”明知这一句的最终答复必是肯定,却仍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问毕心里沉甸甸的坠了下去。南宫雪果然道:“实在对不住,师兄,但我并不是不嫁你……我……至少要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等你找到了玄霜……就依你以前常说的,等到消灭七煞魔头,我们再来谈婚论嫁。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含义,对男人来说,是一颗责任心推动着他去进取,去拼搏,因为他的人生价值还没有实现,他的国家还没有安定;对女人而言,是她辛辛苦苦营造出的幸福,会被轻易打碎……”

      李亦杰恨恨道:“这些都是你的借口!就算现在消灭了七煞魔头,这世间之恶,是除不尽的。那时各地仍会有些喽啰崛起,而势力最为强横的,便是新一代的乱党。你明白么,如果一直等下去,始终都是一个循环,永远等不到我们成亲的那一日。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让你放弃了我们的感情?”南宫雪急道:“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好怕,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了信心,我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失去,宁可从未拥有,也不愿体验被人从怀里生生剥夺的痛楚,那是一切苦痛都无可比拟,犹如整个人被连皮带肉的扯脱了一层……我希望能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想清楚我们所要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我们的志趣不同,就好比一对平民夫妻,丈夫没法将妻子拉上战场,妻子也没法将丈夫拉入厨房;让我们等待罢,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也可以证明一切。如果在若干年后,当打败了七煞魔头,咱们都还能活着,而你也还愿意要我,那么我就嫁给你。我只是不想让双方后悔,让一纸别扭的婚约,成了前程的包袱。但我爱你,我永远都爱着你,师兄,如若今生注定有缘无份,咱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我的心也还是你的。请你许诺我……一个较为长远可观的未来好么?答应我,痴心不悔,必不相负。”

      李亦杰感到喉咙中阵阵发干,艰难的道:“好的,我答应你。不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在此之前,咱们就尽量……不要见面了罢。”南宫雪点了点头,不胜依依的再次偎进了李亦杰怀里,直有股诀别之意。李亦杰也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默默拥抱,却无接吻时的火热,亦无爱恋时天地一瞬的激情,有的只是困境之中,彼此扶持,两颗孤独的心的贴近。犹如两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相依为命之景。若是两人能够预知日后注定的悲哀,或许不会造就今天的错过。但世人能未卜先知者有几?残酷的未来如同蒙着一条面纱,隔岸观火,在众人皆未留心之时,已然迈着轻盈的脚步,轻轻踏来。又有多少人的命运,在这一步步间,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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