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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花枝 ...

  •   媚春楼,----整个京城里最有名的风月馆子。

      今天的媚春楼格外热闹,门口张灯结彩、披锦挂绸,甚至连楼内大堂都用红缎铺了一层,俨然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老鸨秦媚儿更是红光满面,不住的穿梭来去,前前后后查点着,抖得脸上的脂粉都快掉了。

      晚上吉时一到,便要为今年的头牌清倌开一场折花会。所谓“折花会”,乃是清倌人初夜争夺大会,届时客人逐一加价,出价最高的人享用花魁的头一夜。

      媚春楼里的姑娘人数众多,并不是每个清倌女子都会办折花会,姿色不出众的,客人只需多掏几两彩头钱即可。一般需要大费排场开折花会的清倌,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幼时便被秦媚儿亲自挑选出来,经过几年时间培养,琴棋书画、歌舞言笑样样精通,绝非寻常烟花女子可以比拟。

      虽然在正经人家中,也有不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但都矜持自重,哪里比得上烟花女子妩媚入骨?因此,每次折花会都办得十分热闹,来看美人的富家子弟络绎不绝,能够争到折花权的人更是得意。

      上半年来,媚春楼已经办过整整五场折花会,最后一位压轴的美人,便是今夜即将出场的头牌清倌----素素。众人都是忙碌不堪,素素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此时手里拿了一只小小银壶,正在悠闲的逗着笼中鸟儿。丫头小鹊见她不急,抱怨道:“都什么时候了,姑娘就一点都不担心?”

      “急什么?”素素将小银壶放在桌上,浅笑问道。

      “姑娘是真糊涂了。”小鹊一脸着急,“难道姑娘就不想知道,今天夜里留下的是什么人?是好是坏,长得又是什么样子?”

      “有用吗?”素素反问,懒洋洋的坐在梨花木椅中,看着被打扮的锦绣繁华的大红寝阁,自嘲道:“我又不是去嫁人,知道对方的样子做什么?不管是年逾花甲的白发老翁,还是不堪入目的登徒子,只要出够了银子,最后不是都得一样的陪睡?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

      小鹊低声,“姑娘……”

      “好女儿,打扮好了没有?”秦媚儿脚颠颠的上楼来,虽然才四十多岁,但年轻时疲于欢场应酬,脸上已经刻下不少风霜痕迹。上下打量了素素一番,犹豫道:“这身打扮,是不是显得太素气了?今夜是你的大喜,还是多穿点红色、多戴点首饰,别让人说妈妈我小气刻薄,不舍的给女儿置办行头。”

      素素懒得理会她,只道:“今夜来的都是有钱有势之人,谁会没见过珠宝首饰?到这儿不过图个新鲜,打扮成富贵夫人模样做什么?”

      “这……”秦媚儿迟疑了下,笑道:“也对。上次楚公子还夸你干净出尘,比别的姑娘别有一种风味儿呢。”

      素素轻笑,“呵,是风尘味儿吧。”

      面对未来最大的一棵摇钱树,秦媚儿当然不会计较口舌,因此不接话头,笑着出门道:“等会就让人把晚饭送上来,我先下去了。”

      素素虽然身在欢馆,但平日除了歌舞书画练习,也是丫环仆人伺候着,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娇贵。除了贴身丫鬟小鹊,还有一个老妈子,四个做杂活的小丫头,两个跑腿的小童,----这是媚春楼姑娘最高的待遇。

      小鹊只服侍素素梳洗打扮,端饭送菜则是别的小丫头,因为今晚日子要紧,秦媚儿还特意添了一份七珍燕窝粥。素素拿起白玉瓷勺,舀出一颗莲子瞧了瞧,又“哐当”一声撂了回去,推给小鹊道:“不想吃,你拿去喝了。”

      “我可不敢。”小鹊连连摆手,“回头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又不是洞房花烛夜,吃什么莲子?”素素轻声冷笑,侧眸看了一眼粥碗,“你不吃,便端出去倒掉它!”

      “姑娘----”小鹊急忙护住瓷碗,“姑娘生气可以,千万别在今夜弄坏了东西,妈妈会嫌不吉利,以后会为难姑娘的。”悄悄挥手让小丫头下去,小声问道:“姑娘是不是心里难过?”

      难过?素素心想,或许吧。不论是什么样的女子,沦落到烟花柳巷,在即将被人买走的前一刻,想来心情总不会是高兴的。

      小鹊又道:“姑娘要是实在难受的话,不如都哭出来。”

      素素摇头,淡声道:“不用,我没有眼泪。”

      ----是的,自己的眼泪早就干了。在宋府被抄家灭门的时候,在父母兄弟被斩首的时候,在母亲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早就已经流干了。

      素素感受着内心的冰凉悲伤,寒意阵阵浸入全身,直到凉透了,才吩咐道:“晚饭不用吃了,去把等下歌舞的衣裳准备好。”

      按照规矩,清倌人必须在折花会上准备一曲歌舞,以供众人观赏品评,也算是给没有折到花的客人一点谢意。素素九岁时便被卖入媚春楼,如今已有五年,在今年办折花会的姑娘中,是养的时间最长、花费的人力物力最大的一个。素素学舞时年纪小,身子骨骼都很柔软,因此舞艺比其他姑娘胜出许多,乃是秦媚儿最为看好的宝贝。

      吉时已到,折花会终于隆重开始。

      凡是来参加折花会的客人,都要先付十两银子,媚春楼是销金场所,没工夫招呼那些不够资格的看客。正厅大堂内设一人高的彩台,以供姑娘们表演歌舞节目,今夜来的客人不少,彩台下面放置了五十张檀木椅子,居然座无虚席。

      素素戴着粉色面纱翩然出场,挽着流苏,裙下莲步无声,先到彩台正中给众位客人福了一礼。秦媚儿从台下跑了上来,高声笑道:“多谢各位贵人捧场,下面先请素素姑娘舞上一曲。”

      “好!!”底下的客人轰然叫好,都把目光聚集在了素素身上。

      “铮----”随着一声琴音响起,素素也跟着音律慢慢舞动起来,纤细的腰肢、柔软无骨玉臂手指,舞出各种婀娜妩媚的姿态。随着琴音越来越急,素素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俯腰抬头旋转,激得广袖裙摆犹如一朵绽放的海棠花。

      “啊!”突然台下一阵惊呼,原来是素素的面纱散开,飘飘洒洒落在地上,露出了精心打扮过的清丽容颜。台下有客人交头接耳,一人赞道:“啧啧,好一个清秀绝伦的姑娘!”

      另一人道:“可惜楚公子也来了,咱们今夜只能看一看咯。”

      一位身着华服的公子哥甚是得意,拱手道:“承让、承让!”

      台侧琴音飘渺,琴师一点点将曲子速度降了下来。素素渐渐收缓舞姿,臂上流苏在气流中纷乱翻飞,随着舞姿挽出不同形状,整个人犹如一只穿梭在花间的彩蝶。客人们看得眼花缭乱、心生沉醉,最后结束时连叫好都忘了。

      秦媚儿满意的站出来,笑吟吟道:“诸位怎么都不叫声好?难道不满意么?”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底下的人反应过来大喊,有几位性子急的,忍不住站起身来,差点就要直接冲到彩台上去。

      秦媚儿笑道:“诸位贵人别急,容素素姑娘进去换身衣裳。”

      素素闻言,依礼福了福便转身离去。

      眼下这段功夫,正是客人们竞相抛洒高价的时间,做为“货物”的本人,素素实在没有兴致看下去。小鹊一路跟着她,到了后面才道:“姑娘,虽然那个楚公子为人跋扈的很,可人还算生得俊秀,若是他得了头筹也不算太坏。”

      素素不答,外面已经传来一浪一浪的叫价声。

      今夜的折花会,秦媚儿给素素定的底价是二百两,结果没过几轮,就被众人叫到了八百两,这个数目不小,顶得上头等姑娘一年的收入了。前面几位清倌人,最高的一位才六百两银子,毕竟只是春宵一夜,更多客人宁愿过了今夜再来光顾。外面的叫价声稍停了片刻,有人喊道:“八百五十两!”

      “九百两!”
      “九百五十两!”
      “……”
      “一千两!我出一千两!”

      “在下出一千五百两!”听声音正是楚公子,大声道:“诸位抬抬手,今夜就成全小弟一回,赶明儿遇见喝酒吃菜,都算我楚某人的!”

      “哎哟----”秦媚儿拍了拍手,奉承道:“还是楚公子最爽快!公子不光生得一表人才,又懂得疼惜姑娘,我家素素可算是有福气了。”

      小鹊悄声道:“果然是楚公子。”

      素素仍然没有言语,静静等着秦媚儿宣布最终的结果。正在当口,突然有人淡淡出声道:“等等,我家公子出三千两。”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连秦媚儿一时也忘了说话,隔了半晌,才道:“这位公子,你真的愿意出三千两?!”

      “这是银票!”还是先头说话的侍从声音,“啪”的一声,大约是把银票拍在了秦媚儿面前,不屑道:“区区三千两银子,难道我家公子还会赖你不成?拿着!”

      “是是,我多嘴了。”秦媚儿当然不会跟银子过不去,连声赔笑,让人招呼那人到后堂休息,又道:“楚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明天再来吧。”那楚公子大概也没想到,会有比他更舍得花银子的冤大头,并且一加就是两倍,沉默片刻后便没声音了。

      小鹊咋舌道:“天哪,什么人这么有钱?”

      “都一样。”素素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刚要走,便有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催人,“妈妈说了,让姑娘赶紧回房侯着,还特意交代,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闵爷,不知道脾气如何、喜好什么,务必小心伺候。”

      素素附耳细声,“告诉妈妈,要是不放心就跟过来好了。”

      待到赶回房间,先时准备的数只红烛早已燃起,红皮灯笼照得通明,散发着一种刻意的喜庆颜色。小鹊被留在了房门口,素素独自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像是等待被宰割的羔羊一般,一动不动的静坐。

      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传来,十分沉稳有力,然后在门口停下,随即便听小鹊迎道:“闵爷,姑娘已经侯着了。”

      “爷----”说话的是方才唱价的侍从,“那属下就在外面侯着,爷有事叫人。”

      那人大约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听见回答。

      “吱呀”一声,应该是小鹊关门退出去了。脚步声逐渐往里逼近,素素的心猛地跳了跳,即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真的来临仍然有些紧张,可是身处欢场,最要紧的就是讨得客人的欢心。素素浮上柔媚入骨的笑容,尽量平息心绪,悄悄琢磨着该要说的话,缓缓站了起来。

      “坐吧。”说话的人不光是声音冷淡,语气也甚倨傲。

      “是。”素素抬起眼眸,一张面无表情的俊逸脸庞映入眼帘,冷毅的脸部线条,很是符合主人身上摄人的气度。

      “会弹曲子吗?”

      “会。”素素点了点头,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在今夜之前,素素并不曾陪过任何客人过夜,但是从年初起,便就开始为客人跳舞弹曲子了。也算是见过不少欢客,不是难缠的、就是猴急的,像这般寡言少语的,还真是头一回见着。不过人家既然花了三千两银子,莫说要听几支曲子,就算是弹到天亮也推脱不得,于是转身抱了古琴出来。

      “不要太吵。”那人总算又开了口,侧头看了一眼清冷月色,“安静点的曲子,不用吟唱。”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命令的语气。

      素素猜他不喜欢别人多话,因此也没回答。给十指戴上翠玉甲壳,在琴弦上轻轻的试了一下音色,听着清脆,便微垂螓首认真抚了起来。

      素素单独住在一处清雅小院,比较僻静,不似前面大厅花楼那般吵闹,琴音悠悠扬扬的飘散开来。窗外月华如水,犹如朦胧白雾一般洒在窗棂、窗纱上,斜斜的投进屋子里,使得琴声也沾上了一层清凉气韵。那人渐渐被音律吸引,静静侧耳聆听,随着琴音的忽高忽低,眉宇间的表情也有了细微变化。

      对于古琴,素素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大约在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便开始传授辨谱识音,每日悉心调教,将一身琴艺全部教给了自己。母亲曾经答应,会在自己十五及笄时,将多年所用的昆山焦尾玉琴赠与,以做成年之礼。----只可惜,母亲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从今往后,亦是再也不能够等到了。

      那人用手指轻叩桌面,淡声道:“不错,只是琴音有点哀伤。”

      素素猛地一惊,突然发觉自己刚才走神了。此时此刻,原本是该尽力讨得客人欢心才是,无缘无故弹起哀哀之音,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

      那人说完便负手站了起来,转身朝寝阁门外走去。

      “闵爷----”素素急忙追了上去,小心问道:“是不是不喜欢刚才的曲子?素素再给闵爷重新弹一支……”

      “不用。”那人并未停下脚步,也不回头。

      素素心想,果然还是生气了,可真是一位不好伺候的客人,忙陪笑道:“闵爷是要出去喝酒?等小鹊告诉妈妈一声,吩咐厨房准备些下酒菜,素素就在这房间里候着,等闵爷回来。”

      那人摇了摇头,“不回来了。”

      素素急道:“闵爷----”

      那人转回身看了一眼,像是悟出了点什么,唇角勾起一弯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放心,三千两银子不会要回来的。”

      欢场的银子,从来就没有给了收回一说。素素担心的不是这个,低头道:“是素素没有伺候好爷,惹得爷不高兴,妈妈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责怪素素不懂规矩。”

      素素平日虽然冷冷淡淡的,对秦媚儿少有巴结客套的地方,但是心里明白,那都是在不关系银子的事上。倘若这位客人花了三千两,没买到一个满意,自己的下场一定会很难看,----媚春楼的处罚手段不是没有见过。

      有一次,一个头等姑娘跟客人争执了起来,虽然本是客人无理取闹,但秦媚儿仍说是那姑娘不懂欢场规矩。因为还要姑娘接客,自然不舍的打伤弄花了脸,于是找了十个彪悍的护院,仔细的“调教”了一番,后来那姑娘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够下的了床。

      ----若是挨饿打骂也罢了,这种调教素素可是真受不起。

      那人轻屑笑道:“难道,我还非留下来不可?”

      “那倒不是。”素素有点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讨好这位古怪的客人。

      “你回去吧。”那人不再多言,推门出去。

      小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慌张问道:“姑娘,闵爷是不是生气了?”见素素站着不动,急得上前拉人,“姑娘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下去追啊。”

      “不用追了。”素素看着那人缓步下楼,与身边的侍卫嘀咕了几句,顺着侧门穿了出去,很快便就消失不见了。

      小鹊着急得直转圈,问道:“姑娘,妈妈那边怎么交待?”

      “没事。”素素转身回房,自己上床铺开了大红锦绣新被,然后坐到妆台前,对镜拆花道:“闵爷不会找妈妈说事的,今晚你陪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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