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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忆凉州春色 ...


  •   昭宁二十四年,华瑶年满十七岁,父皇给她封了个官职,名为“凉州监军”。

      凉州地处西北,与京城相距千里,远在潼关之外,南邻江水,北接番邦,常被王公贵族称作苦寒之地。

      华瑶动身前往凉州的那一日,为她饯行的人寥寥无几,她的兄弟姐妹不曾露面,她只从太监的口中听见一句好话:“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自有苍天保佑,定能化险为夷。”

      华瑶点了一下头:“借你吉言。”

      太监朝她深深一拜:“请您保重。”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华瑶登上马车,车队向西行驶。她撩起车帘,转头向后望去,只见宫阙巍峨,楼台高耸。金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玉石阶,沉浸在一片浓光淡影之中,距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华瑶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但她并不害怕。

      她把娘亲的一小捧骨灰装进了玉瓶,带在身边,如此一来,她也并非独自远行。哪怕这一路上尽是艰难险阻,她有母亲的陪伴,胆怯的念头就少了许多。

      *

      从京城到凉州的官道长达三千多里,纵伸南北,横贯东西。仅仅一个多月之后,车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抵达了岱江南岸。

      岱江南岸有一座县城,名叫“丰汤县”。

      丰汤县的知县只是一介七品芝麻官,从未与京城的王公贵族打过交道。他听说公主大驾光临,连忙召唤了一群官差,准备去驿馆迎接公主。

      天色将近黄昏,知县带着一群官差,穿过闹市街口,附近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抑扬顿挫,格外洪亮。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旁边,立着一个馄饨铺子,店主弯着腰,向着灶膛里添柴。铜炉上架着一口热锅,汤水白花花的,冒着热气,薄皮馄饨在汤水里打滚,泛起油光,饱满的馅料若隐若现。

      知县停下脚步,站在了馄饨铺子的正前方。

      那店主吓了一跳,连忙摆正衣冠,一边作揖,一边赔笑:“这位客官……”

      知县竟然微微躬身,谦逊回礼。他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食客,规规矩矩地走到一张竹桌旁。

      竹桌的对面,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这位少女的腰间配着一把长剑,与她同坐一桌的同伴们有男有女,个个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惹。

      知县沉默不语,那位少女开口问他:“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知县如实相告:“在下姓柳,名平春。”

      少女随口道:“柳平春?好名字。”

      柳平春注意到了她的腰间佩剑,剑鞘上竟然镌刻着龙纹。

      柳平春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说:“请问……姑娘贵姓?”

      姑娘相当坦率:“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华瑶还说:“你们吃过这里的馄饨吗?味道真好,价钱也便宜,这一碗馄饨,只要四文钱。”

      华瑶说得轻松,旁人听得心惊。

      “高阳”乃是当今皇姓,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都必须避讳“高阳”二字。而且,皇族下榻驿馆,本地官员必须设宴款待,为皇族接风洗尘,万万不能让皇族沦落街头,只吃一碗四文钱的馄饨。

      柳平春身边的一名官差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华瑶随意道:“我初来丰汤县,人生地不熟……”

      柳平春附和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不妨在本县歇息一段时日,您是新任的凉州监军,凉州与本县的风土人情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华瑶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微微一笑:“您这声‘大人’,倒要折煞小人了。”

      华瑶回了他一个笑:“我听说,你刚满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可见你年少有为、学识渊博,当得起‘公子’二字。既然如此,我就叫你‘柳公子’,你意下如何?”

      柳平春一时语塞。

      华瑶贵为公主,竟然不摆架子。她的态度十分温和,仿佛是柳平春的平辈朋友。

      柳平春猜不透华瑶的心思,只能回答:“公主殿下今日进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实乃下官之罪,请殿下责罚。”

      华瑶又为他开脱:“我临时起意,绕路来了汤丰县,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柳平春见她一派坦然,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公主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

      这一番谈论结束,天色已晚,月光越发昏暗,街道上灯火暗淡,行人渐渐散去,店主也要收摊了。

      店主看了一眼华瑶,不敢开口向她讨要饭钱。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袖口藏着一把匕首,她身边的那一群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一定是个武功高手,甚至可能来自凉州山寨。

      近几年来,凉州战火纷飞,敌军时不时地侵犯边境,镇国将军从凉州各地抽调兵马,连打了几回胜仗,士气备受鼓舞。

      然而,凉州的贼寇越来越猖獗,贼寇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之地,修建了三个寨子,俗称“三虎寨”,那地方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贼寇在凉州、沧州境内流窜,所到之处,杀人无数,死者没有一具全尸。贼寇如此歹毒,正是为了震慑平民百姓,让他们不敢反抗,只能献上自己的全部家当。

      想到这里,店主打了一个寒颤。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拍响木桌,店主吓了一跳,踉跄一步,正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问:“店家,为何如此惊慌?”

      店主抬袖掩面,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您尽管吩咐,小人都听您的。”

      华瑶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币,摆到店主的面前。她结清了这一顿饭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店主仔细地数了一遍铜币,仍然不敢抬头与华瑶对视。

      华瑶低声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不太明白你们这里的风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你担待一二。”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说:“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小店的贵客,请问您从哪儿来?”

      华瑶说:“我是京城人,爹娘让我到北方来做生意。”

      店主叹了一口气:“咱们这里啊,比京城差远了,人要挣钱,也要惜命,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瞧您年纪轻轻的,您的爹娘啊,都盼着您早点忙完,早点回京城!”

      夜色深沉,凉风袭人,华瑶的笑声很轻,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微不可寻。

      *

      《大梁律》规定,每晚亥时,北方各城执行宵禁,居民不得外出、不得在街上奔走。

      亥时未至,街上行人屈指可数。

      柳平春为华瑶备好了马匹,华瑶却说:“我想走回驿馆,这条路并不远,你不必随行,我们明日再见。”

      柳平春牵扯缰绳的双手停顿了一瞬。

      宽大的衣袖垂落之际,柳平春抱拳行礼:“侍奉公主原本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于情于理,下官应当将您送回驿馆……”

      柳平春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阵幽香,像是春日杏花的香气,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他抬眼一瞧,侍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温声细语:“柳大人不必担心,公主向来待人宽厚。”

      侍女还说:“奴婢名叫罗绮,是公主的近身侍女。”

      柳平春念了一遍:“罗绮?”

      罗绮退开一步,离他远了一尺,裙摆翩然,余香犹存。

      柳平春神色稍定,罗绮又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柳大人一定听过这句诗。”

      柳平春拘谨得很:“这、这……”

      华瑶轻声调侃道:“这可如何是好?穿得起绫罗绸缎的人,怎么懂得养蚕的辛苦?”

      柳平春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在冷清的长街上。他缓声道:“殿下心怀仁义,体恤百姓,下官钦佩不已,对您唯有敬仰之情。”

      此时正是戌时五刻,夜色昏暗,月色皎洁,大街小巷之中,隐约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华瑶停下脚步,忽然问了一句:“依你之见,近几年来,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

      柳平春收拢袖摆,嘴里只吐出几个字:“这几年来,凉州,凉州……”

      华瑶知道他不敢讲实话。她也不想为难他,她岔开话题:“罢了,快到驿馆了。”

      驿馆位于长街尽头,灯笼高高地挂在房梁上,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驿馆为华瑶准备的厢房也是皇族专用的,屋内陈设一应俱全,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纱帐薄如蝉翼,床幔轻如细雪,青纱灯笼照得满室通亮。

      罗绮环视四周,恭敬道:“奴婢立刻收拾床铺,今夜您一定能睡个好觉。”

      华瑶直言不讳:“我想洗澡。”

      罗绮嗫嚅道:“夜色已深,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华瑶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是不是担心有人偷看我洗澡?”

      罗绮点了一下头。

      华瑶轻轻一笑,大大方方道:“如果真有人偷看,无论是男是女,先抓起来,再瞧瞧长得美不美,如果是个美人,那不正好和我一起洗澡?鸳鸯戏水的乐趣,我还不太明白呢。”

      罗绮羞得满面通红:“殿下,请您慎言。”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我大哥二哥都有十几房美妾,三姐的后院全是玉树临风少年郎,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我惹了风流债,只怪皇兄皇姐带坏了我,言官骂不到我头上。”

      华瑶理直气壮,没有一丝一毫的害臊。她天性活泼开朗,不知羞耻为何物。虽然她对情爱一窍不通,但她什么话都敢讲。

      罗绮作为华瑶的侍女,只能顺着华瑶的意思说:“奴婢立刻为您准备热水。”

      罗绮转过身,走出一步,忽然又说:“这里的奴才都不懂宫里的规矩,万一有人冒犯了您……”

      “那就杀了吧,”华瑶漫不经心,“冒犯皇族是死罪。”

      守在门口的柳平春听见这一番对话,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以为华瑶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如今他才发现,华瑶的性格十分复杂,也让他十分惆怅。

      柳平春独身一人,吃穿住行都在县衙。自从考取了功名,他就在恩师的提携下,任职于丰汤县。丰汤县的生活毫无波澜,平日里,别说王公贵族了,他甚至没见过京官京商的影子。

      柳平春不敢怠慢华瑶。他回到县衙,挑选了十名捕快,派遣众人去驿馆守夜。

      丰汤县这座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消息也不灵通,一年到头无事发生,今天碰上守夜的苦差,捕快们有些不情愿,柳平春还是把他们带去了驿馆。

      驿馆里有一座花园,草丛掩映着一条小路,紧邻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

      柳平春率领众人,穿过小路,绕过假山,恰好撞见了公主的近身侍卫。

      近身侍卫正当壮年,大概二十岁左右,高大英武,俊朗不凡。他右手持剑,拇指的指尖抵着剑柄,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的嗓音也冷得像冰:“公主已经就寝了,柳大人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他的剑柄上刻着“齐风”二字,这是侍卫在皇宫里当差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名。

      齐风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他脚步沉稳,身手敏捷,力气远远胜过常人。他站在这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柳平春被他吓了一跳。

      齐风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柳平春连忙说:“齐风……齐大人,请您息怒。”

      柳平春提着一盏灯笼,灯影摇曳,齐风忽然拔剑,剑刃寒光闪闪,照出了柳平春的面容。

      “啪”地一声,灯笼摔落,柳平春惊叫道:“有话好好说,您别动手!”

      雨水喷溅在柳平春的身上,柳平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鲜红的人血。

      几个蒙面壮汉从假山的山洞里跳出来,他们的手臂裸露在外,绑着“三虎寨”的布条。

      “三虎寨”坐落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地,此地的强盗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犯下了无数命案。

      柳平春万万没想到,强盗竟然闯入了丰汤县!

      柳平春连退三步,喃喃自语:“你们这些贼人,竟敢擅闯驿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强盗挥刀一劈,斩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的关头,齐风凌空一跃,他的剑尖撞上了刀锋,“铮”的一声,震耳欲聋,强盗被他震退了。他一剑急刺,刺入强盗的脖颈,那人来不及躲避,立刻断气了。

      远处火光冲天,近处传来一阵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

      血腥味飘散过来,柳平春如梦初醒:“公主在哪里?!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

  •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的《大梁律》改编自《礼记·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
    [2]“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出自北宋《蚕妇》张俞
    本文设定一枚银币=1000文铜币=十贯铜钱≈600元人民币,小公主吃的馄饨四文钱一碗,人民币约为2.4元。柳知县月薪四枚银币,约等于2400元(年底双薪)。
    ——————————
    本文架空背景,设定十八岁为成年,十六岁以上才能担任官职,十八岁以上才能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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