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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之刃 ...

  •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回神社的山路也仿佛漫长到没有尽头。我早已筋疲力尽,可是雪村夫人让我快跑,我也不敢停下来。

      上下山的每一条路我都烂熟于心,哪怕路面被积雪覆盖,松软雪层下的石阶也格外湿滑,我还是一次又一次险险稳住身形避免摔倒在地。可是无论我怎么迅速的窜进蜿蜒小路,那个怪物依旧如影随形。

      它仿佛真的只是山间常见的浓雾,随着风无声渗入每一寸土地,不留任何死角;又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牵引,每当我突然转向,雾气便伸长了手试图抓住我的衣服——可如果真的只是雾,它又为何能吞噬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必须逃,我还有一定要见到的人,如果被它吃掉了,我不甘心。

      全速奔跑让我不得不大口呼吸,可空气太过冰凉,让我有一种将细碎冰块也吸进去的错觉,喉管连着肺部都火烧火燎地痛。一步步踩在雪中的脚也早已因为冰寒失去了知觉,只有听见了踩下时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我才能确认自己一直都在奔跑着。

      八百比丘尼——将我养大的人,她在我们居住的神社周围布下了牢固的结界,所有被她的气息吸引过来的妖怪都会被阻挡在外。雪村先生锋冷的刀都没有办法杀死它,这道结界将是我仅剩的希望了。

      雪村夫人、雪村先生,还有村中的其他人……他们恐怕……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恐惧时是流不出眼泪的,因为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害怕上,泪水仿佛都被恐惧冻结。明明眼眶已经无比酸胀,我却只能睁大了眼,用尽全力奔跑,不断鼓励自己只要穿过不远处那道结界就安全了。

      在我即将看到希望的时候,我还是滑倒了。哪怕有雪层的缓冲,我的小腿还是重重磕在了凸起的石阶上。一瞬间传上来的剧烈疼痛让我连痛呼声都卡在喉间,只能胡乱按压着磕伤的位置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拖进那雾中,然后再被看不见的怪物囫囵咀嚼成碎块。

      “稀血……”在我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后,它像是突然停了一瞬,因为我能闻到那股如影随形的腐臭味道稍稍淡了些,可还没等我稍稍松口气,它又开始追逐了。

      而且还比之前更快。

      稀血……是稀有血液的意思吗?我顾不上细细思考,倒是一抬眼,不远处从载满了雪的枝丫间隐约露出了朱红色鸟居的一角,这让我看到了切实的希望。

      活下来的渴望仿佛治愈了我腿上的磕伤,哪怕我一直在用大幅度的动作奔跑着,原本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已经渐渐消失。

      或许是路边斜生的枯枝勾住了衣摆,我好像听见了布料被撕裂的声音——这件羽织还是八百比丘尼去年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也一直很珍惜。只是稍一想象羽织被划破,我就已经开始心疼了。

      或许是因为痛到了极致,除了胸口渐生的凉意,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肺部疼痛了。

      身后的腐臭味再次被我甩开,这让我更加坚信它是在忌惮以鸟居为边界设下的结界。因此在我真的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因为彻底脱力重重摔在石阶上时,我一点也不担心二次磕伤的小腿了。

      因为我安全了。我的脸上一定是劫后余生的笑容。

      胡乱将脸上的雪抹掉,我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余光却发现面前的雪地颜色有些奇怪——

      石阶上的雪已经被我的衣襟蹭开,露出了石材特有的冰凉坚硬的深色表面,可是被我的衣服蹭开的那块雪是红色的。红色的雪像是被我的体温融化,然后在接触到冰凉的土地时迅速凝结成新的硬块,连深灰色的石块也被沾上了奇异的暗红。

      是我胸口的衣服将雪染红的,又或者说是我自己的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胸口已经被妖怪破开,寒风便顺着裂口将我的躯体一点点冻结,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身后传来了一阵阵闷响,似是什么东西大力砸上却被牢牢阻挡的声音。我艰难翻过身,这个动作让我的伤口被撕裂,等终于挣扎成仰躺的姿势看向身后,我的胸前已布满血色。

      其实我只是想要确认那个怪物有没有被结界挡住……答案是肯定的。

      雾气被阻隔在结界外,而我已逃回结界内。怪物从雾气中显现,脸是奇异的惨白,双眼都是猩红色,它正愤怒地捶打着结界,尖锐的指甲在上面用力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它目眦尽裂,像是想不通为什么追了许久的猎物不过一步之遥,如今却怎么也够不着了。

      强烈的渴望让它只能靠着右手沾染的血液解渴,一面满脸沉醉地舔舐手指,不断呢喃着稀血之类的赞叹之词,一面又因为极度渴望却求而不得再次怒不可孑地呼嚎。

      真狼狈呢,这幅模样,恐怕比现在躺在雪里的我看起来更狼狈吧。艰难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沫,听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怒吼声,我现在却已经什么也不怕了,唯一剩下的也只有遗憾。

      ——我在遗憾,因为我觉得自己定然是撑不到八百比丘尼回来的时候了。没能见到她最后一眼,也没能看一眼她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这将是我不过十六岁就戛然而止的人生里唯一的残缺吧。

      我是被八百比丘尼捡回来的孩子,在我逐渐记事之后,八百比丘尼就很明确地告诉我她并不是我的母亲,而我也不过是偶然掉落在她的结界里的小小婴孩。十四年前的今天,八百比丘尼根据占卜的结果从雪堆中找到了即将死于窒息和低温的我,为了将我从三途川的桥上拉回来,她当即带我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进行救治。

      等我终于脱离了危险,脸上也恢复熟睡时的红晕后,八百比丘尼这才有余力寻找我的家人。她一路循着踪迹回到了我落下的悬崖,那里除了隐约被冰雪覆盖的大片血迹之外,也只剩下遗落在干枯草丛里的一截断刃。因为我还独自睡着,她也不敢在外久留,便只能在等待一会却没有人寻回之后带着那截断刃匆匆返程。

      然后我就赖上了她,并且将她当成了我的母亲,哪怕她从来都没有回应过我的呼唤。

      “你有自己的生母,她才是你的母亲。”她无数次地反驳道,久而久之我便也没有继续使用“母亲”这个称谓,而是用“您”来替代。

      听八百比丘尼说,那个时候我差点就被山下的雪村夫妇收养了,可是每当她将我扔下并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就像是知道自己被再一次抛弃似的哭闹不止,哪怕嗓子哭哑也依然不服输地喊叫。时间一长,雪村夫妇便主动做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思想工作,最后成功说服她将我带了回去。

      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是云姬之外,我的记忆就像是一张白纸,如今上面的一笔一划都只与八百比丘尼有关。

      从一开始一口口喂下的米糊与蔬菜粥,到后来手把手练着字的耐心教导,她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养育着一个实际上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等我年岁渐长并且发现八百比丘尼根本就没有变老,她这才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是八百比丘尼,我因为吃了人鱼肉长生不老,不会生病也不会死亡。”八百比丘尼的眼神太过复杂,我根本读不懂,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用脸颊轻蹭她温热的手心。

      “那您岂不是可以永远都这么美丽了?”我只为她能青春永驻感到庆幸,因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这也意味着八百比丘尼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上个月铁郎的母亲因病去世,他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而且还可以永远陪着我。”

      她像是在笑,可眼里却只有让我喘不过气的悲伤:“不,”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认,“这是我的诅咒,而我根本没有办法解开它,而且你也会有老去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什么也做不了。”

      像是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她很快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开:“你该睡了,有什么想听的故事吗?”

      八百比丘尼早年云游四海,最后在这常年寒冷的山间隐居,并将废弃神社修缮起来作为我们的居所,时不时给山下的村民看病配药。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书,每晚跌宕起伏的睡前故事都是我一天中最为期待的内容。

      果不其然,一听到睡前故事我便双眼发亮,关于死亡与永生的沉重话题也被抛在脑后:“我还想听土方先生和她的妻子的故事,后来呢?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去了哪里?”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甚至主动脱下外衣乖乖躺进了被褥,双手也老老实实平放在身体两侧。可是在八百比丘尼靠坐在一旁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拨弄着她近在咫尺的雀翎耳坠。

      “后来在土方先生赢得了最后的决斗之后,他便带着自己心爱的人在北方找了个小小的村落隐居下来,每日的生活安宁又温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把刀也从此没有出鞘。”

      “心爱的人……?”

      “对,心爱的人。”她轻轻摸着我的头,“等你长大了,你也会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离开我,和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望着八百比丘尼蓝紫色的眼睛,像是对她眼里莫名的期待表示怀疑:“可是我已经找到了呀……”

      “嗯?”

      我笑了笑,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起来:“您就是我心爱的人呀,和您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最、最幸福的人了!”

      真奇妙——

      我能清楚感受到生命力从肺部的巨大伤口迅速流失,呼吸也渐渐续不上来,眼睛甚至因为失血和缺氧看不清这深沉的天空了,可是原来与八百比丘尼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就像是走马灯般在脑海里不断闪现,越来越清晰。

      可再怎么不甘心,我也只能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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