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盛夏的他》邹秋

3、控制不了身体了

　　宁皓夜是被惊醒的。

　　迎面飞扑而来的小车太过真实——鼻尖弥漫着汽油的味道、车窗上倒映着自己惊恐的表情、车窗后一脸绝望的男人，撞到身上那一刻，蔓延至全身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脑袋破了个大洞血液汩汩往外流的感觉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用尽十分力气，宁皓夜才从这种状态脱离出来，看到熟悉的有些破旧的天花板，他久久的没能缓过神。
　　暑假晨跑遭遇车祸这件事原来是梦吗？
　　可那痛意与惊惧未免太真实了些……

　　宁皓夜躺在床上缓神。光线从不算厚实的窗帘透进来，根据明亮程度，他判断应该是早上六点多，和他平常起床的时间差不多。他习惯性的摸了摸床头，发现手机没有在枕边，应该是被放在下面书桌上了。安静的寝室里，室友们的呼吸清浅可闻，按习惯他们应该会到七点多才起，如果没有课的话，睡到九、十点钟也是很正常的。

　　课？想到这儿，宁皓夜忽然不记得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有哪些课程了。他使劲的回忆了下，还是想不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眉轻轻蹙起，就算昨天的梦太逼真以至于扰乱了心智，但也应该是一时的，没道理在他那么努力的回忆之下，脑袋还是一片空白。不止如此，他连前一天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宁皓夜轻手轻脚的起了床，下楼梯的时候，右脚隐隐传来一阵痛意，像是受不住他的体重一般，这让他眉头皱得深了一些。
　　他扶着两侧的栏杆，尽量不用右脚受力，待到坐在椅子上，借着窗外的光，他看到靠放在自己书桌旁的拐杖，心里的疑惑浓了几分。

　　找到手机，按亮屏幕，界面上显示的”６：２３ＡＭ　９月２７日星期日“让他愣住了。
　　９月２７日？现在不应该是7月吗，怎么就到了９月了？
　　难道……那不是梦？

　　宁皓夜一直有记备忘录的习惯，他打开手机上的备忘录，上面最新的记录停留在昨天去医院拆石膏上。他往下翻，记录有很多条，以７月１１日家教时间的信息为分界线，在那之前的宁皓夜有印象，但之后的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而且，那些陌生的记录中，有很多对于宁皓夜来说是根本没有必要的，比如爸妈的名字、家庭住址、自己喜欢吃的菜、学校教学楼的位置及室友辅导员的名字之类的。还有一些是已经学过了的专业基础性知识，虽不说倒背如流，但该掌握的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不至于还需要特意记下来。

　　他扫视了一圈书桌上的东西，没有看到相关的课本。怕打扰到室友睡觉，他没有翻抽屉和书包。
　　把注意力移回手机，他退出备忘录，翻看了课表——果然是上学期自己选的那些课。接着，他浏览了所有的社交软件，根据上面的交流内容来看，这的确是新的一学期，而且，这学期的自己，似乎很少在网上说话。
　　更多的信息暂时无法查探，根据目前获得的线索来看，自己身上应当是发生了什么的，所以自己才不记得中间的事。
　　那么，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动了动自己的右脚，加上爸妈对自己嘘寒问暖的消息，宁皓夜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

　　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思索着该如何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如果车祸是真的，那爸妈应该对这件事比较清楚，今天周日没有课，倒是可以回家问问。室友们估计知道的不多，不过一会儿等他们醒了可以打探看看。还有书本之类的，得翻翻，万一有什么线索呢？

　　宁皓夜在脑海里思考着该怎么才能弄清楚整件事，隔壁床位忽然传来了轻微动静。
　　——瑚生起来了。

　　寝室四人中宁皓夜和瑚生的关系最好，两人的作息习惯也差不多，对他这么早起，宁皓夜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瑚生下床后走到宁皓夜身旁，小声问：“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是腿不舒服吗？”
　　最近自己起的比较晚吗？
　　“没事，醒了睡不着就起了。”宁皓夜答道。
　　瑚生点点头，走到阳台外面去洗漱。收拾好了进来，一边拿饭卡，一边问宁皓夜要吃什么帮他带。
　　另外两个人还没起，呆在寝室也没什么事，宁皓夜站起来，表示自己出去吃。他背起放在书桌上的书包，里面沉甸甸的，感觉装了不少东西。然后拿过靠在一旁的拐杖，双手拄着。第一次拄拐杖，有点不习惯，宁皓夜试着不借助拐杖的力量走了几步，右脚受力不行有些疼，他只好蹩手蹩脚的撑着拐杖走。不过还好，多走了一段路也就习惯了。
　　瑚生配合着他没有走太快，下楼的时候还在一旁虚扶着。宁皓夜笑了笑，“哪有这么娇弱啊？”
　　瑚生举着的手顿了顿，收了回去，不过还是时刻注意着宁皓夜那边。

　　吃早餐的时候，宁皓夜和瑚生聊了几句后道：“不知道我的脚什么时候好，真是太不方便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石膏也拆了，应该快了吧。”瑚生道，“不过还是得好好养着才行，避免以后落下病根。有什么事你可以叫我，我帮你。”
　　“嗯。”宁皓夜喝完豆浆，把杯子扔进垃圾桶里。

　　他和瑚生说自己想在食堂坐一会儿，让瑚生不用管他忙自己的去。等瑚生走后，宁皓夜把凳子上的书包拿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七八本书。他把书全拿出来，发现除了两本是这学期的以外，其他的全是大一的。

　　他随便翻开一本，里面还有着他以前记的笔记。翻了几页后，宁皓夜发现纸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不同于他的张扬疏狂，新的字迹含蓄内敛，一笔一画端正严谨，和正楷差不离。
　　这就奇怪了。自己车祸后，不仅把学过的都忘了，连带着还换了一种书写字体。前一个还可以理解，后一个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吧。
　　又坐了几分钟，宁皓夜把书收回包里背上，拄着拐杖走出学校，打了个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宁世平和徐静芳刚吃过早饭，见他回来有点惊讶，徐静芳连忙让他坐下，“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让你爸去接你。早餐吃了吗？”
　　宁皓夜道：“吃了的。也没多少远，不用麻烦爸爸。”
　　“最近怎么样了？”徐静芳看了看他的腿，“石膏拆了，现在感觉如何？走路有问题吗？”
　　“还好，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不用拐杖了。”见徐静芳一脸担心，宁皓夜安慰道：“现在我不用拐杖也可以走路了，只是有时候还需要支撑一下，再复健复健，应该就没问题，不用太担心。”
　　“那就好，不过你也不要太心急，这种事情要慢慢来，不然以后可就遭罪了。”
　　“你妈妈说的是。”宁世平虽不像徐静芳那样巴不得儿子待在家里完全养好了再出门，但心里也是很关心宁皓夜的身体状况的。毕竟，这次车祸差点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今日，一想到宁皓夜被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他们仍心有余悸。
　　“嗯，我知道。”
　　宁皓夜和爸妈说了一会儿话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摆设倒是没怎么变，只不过床头柜上装着他照片的相框却不见了。宁皓夜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拉开柜子抽屉，在第二层发现了背放着的相框。他把相框拿出翻过来，照片上的男孩笑嘻嘻的比了个剪刀手——这是他高三毕业时拍的，还带着丝稚气。
　　他从书包里拿出笔，打算在相框背后写点东西。这时才发现在相框背面右下角有几个小字，因为太小，他刚拿出来的时候没看到。
　　“对不起。”黑色的近正楷的三个字，和他在那几本书上看到的字体一样。
　　宁皓夜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想了想，他在这行字的上方，也写了几个字。写完之后，他把相框摆放在床头柜上，挨着旁边的小夜灯，斜对着床铺。
　　做完这件事后，宁皓夜又查看了下房间的其他地方，可惜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中午吃饭的时候，徐静芳一个劲儿的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
　　“都是你爱吃的。”
　　宁皓夜看着碗里的东西，感动又无奈道：“谢谢妈。”
　　宁家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在饭桌上很随意的聊着天。宁皓夜咽下一块鸡肉，问道：“妈，你有看到我高中毕业照在哪里吗？”
　　“不是和其他照片一起放在相册里吗？我记得你把相册放在你的书架上面的。”徐静芳奇怪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之前看到一个人很眼熟但想不起来了，就想看看是不是高中同学。”
　　“毕业照后面有人名的，你可以找找看。”徐静芳想起他车祸后失忆了，也不知道现在恢复得如何了，便关心道：“你现在想起多少来了？”
　　宁皓夜摇摇头，答道：“还有些想不起来。”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道：“您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闻言，徐静芳和宁世平的脸色有点难看。如果可以，他们希望那只是一场梦，醒来后，儿子还是活蹦乱跳健健康康的，而不是一度衰弱的快要死去，要靠各种仪器支撑着才能活下去。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他们还是没能从那时的阴影里走出来。
　　宁皓夜见两人表情难过，徐静芳甚至眼中都隐隐有了些泪花，他顿时觉得愧疚起来。他还是不够沉稳，明知那对父母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却还这样欠缺考虑的问了出来，明明用其它方式也可以知道的。

　　他刚想跳过这个话题说说其它的，宁世平轻轻拍了拍徐静芳的背，开口道：“那天，你和往常一样早晨去跑步，回来的路上有辆大货车和小车相撞，波及到了刚好路过的你。你伤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我和你妈接到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我们差点以为……以为……”宁世平声音哽咽了下，“不过还好，后来你慢慢醒了过来，身体也渐渐恢复起来，只是有些东西不记得了。”
　　“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宁皓夜低头轻声道。
　　“都过去了，如今你好好的就好。”
　　“嗯。”宁皓夜点了点头，站起来抽出一张纸巾，轻柔的擦拭掉母亲眼角的泪花，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道：“妈，我没事了，没事了啊。”
　　徐静芳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情绪。她眨了眨眼，把宁皓夜拉着坐了下来，道：“否极泰来，以后，发生的就是好事了。”

　　她往宁皓夜的碗里加了一块排骨，“至于你忘了的事，医生说多看看熟悉的东西可以刺激记忆，你也别急，有什么不记得的可以问我们，我们知道的都会告诉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不知道的，也可以问你的那个室友，我之前跟他说过你的情况。”
　　“瑚生？”
　　“嗯，就是那孩子。”徐静芳笑道：“说起来他可帮了你不少忙，你要记得谢谢人家。”
　　“有空的时候可以约上你的几个室友一起出去玩玩，吃个饭。”宁世平道，“钱不够的话跟我说。”
　　宁皓夜点点头。

　　饭后，他回到房间拿出手机搜索车祸的相关报道。这场严重的交通事故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在这个信息更迭极快的时代，再轰动，经过了几个月的冲刷，已经很少有人关注可。

　　“……据悉，小车车主安某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幸身故。其余两名伤者中，路人宁某因被失控小车猛力撞到后又在墙上狠摔了一下，伤势较重，货车司机杨某因刹车及时伤情较轻，目前两人正在医院进行治疗……”

　　看着报道中的事故现场，就知道当时的状况有多惨烈。小车头部几乎全部损毁，车部零件到处散落着，分不清到底是哪辆车的。驾驶座挤压变形得厉害，可以想象坐在那里的人曾遭受了怎样的伤害。地上残留着汽车急刹车后轮胎留下的凌乱痕迹，鲜红粘稠的血液喷洒在车窗、轮胎、地面上，触目惊心。

　　对于这场事故，不同的平台进行了不同的分析报道。有分析事故责任划分的，有提醒行车安全的，还有报道死者生前详细情况的。网友们唏嘘感叹的同时，也有人指出报道死者的文章侵犯了人隐私，认为人都死了媒体还这么消费别人，实在冷漠。一些平台迫于压力删除了文章，但信息一经发布就被疯狂转发，以至于到现在网上还是能搜到那篇文章。

　　花了一下午，宁皓夜总算是详细了解了这场车祸的前因后果。虽然对于自己变化这件事仍心存疑惑，但现在身体出了脚还有些疼以外，身体并没有其他什么问题出现，他决定先接受自己车祸失忆这个解释。

　　晚饭过后，宁皓夜坐车回了学校。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碰上从里面出来的瑚生。瑚生站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边，看见他后，打了声招呼。
　　宁皓夜点点头，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小姑娘。
　　瑚生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来学校找我玩。”他转头对小姑娘说：“扫竹，这是我室友，你可以叫他小夜哥哥。”
　　小姑娘望着宁皓夜，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宁皓夜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刚准备和小朋友打个招呼后回宿舍，只听扫竹带着询问的清浅声音响起：“你是谁？”
　　宁皓夜被问得愣了一下。
　　瑚生道：“刚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我的室友，宁皓夜，小夜哥哥。”
　　扫竹没理会他，盯着宁皓夜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皓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有点拿不准这个叫扫竹的小姑娘到底想说什么。关于他的信息，瑚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她还这么问，是没听清楚？没理解？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小姑娘眼睛幽深，被她看着，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宁皓夜别开了眼，答道：“我回寝室。”
　　瑚生不知道扫竹是怎么了，不过以前小姑娘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想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扫竹的和他的不同，所以表现出来的东西他才不懂——因为，扫竹他哥哥就懂扫竹的意思。

　　瑚生呼噜了一把扫竹的头，歉意的对宁皓夜笑笑：“需要我帮你吗？”
　　宁皓夜摇摇头表示不用麻烦。
　　“我们准备去吃饭，你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带。”
　　“我吃过了，不用啦。”

　　和两人道别，宁皓夜拄着拐杖慢慢上楼回寝室。其他两个室友不在，估计也是去吃饭了。宁皓夜洗漱好，把一本教材扔到床铺上，然后慢慢地爬上梯子，靠坐在床上。他整理了下思绪，列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打开书准备看看这一个月讲了些什么。
　　不知是课本太催眠，还是身体还没好再加上今天来回奔波，没过多久宁皓夜就困得厉害。实在看不下去，他只好打开手机定好闹钟，揉揉眼睡了。
　　他想，这估计是他睡得最早的一天。

　　次日，闹钟刚震动第一下宁皓夜就醒了。一晚上他断断续续的做了许多梦，梦里的人他本该是不认识的，但却有莫名的有一种熟悉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就是自己。梦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醒过来他却都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在心头缭绕。

　　他抬手关掉闹钟，躺了几分钟整理好心情后，伸直手臂支起身体准备起床。他准备挪到床尾下去，却发现自己仍旧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刚才的那些动作仿佛是他的幻觉。他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又重复了一遍动作，床上的人依旧没动。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试了很多次，还是没任何反应。
　　疑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慌，过了好一会儿，宁皓夜发现自己终于动了——
　　“自己”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终于闭了闭眼，侧过身把头埋在枕头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事啊。
　　宁皓夜试着举手，但抓着枕头角的手依旧维持着卷曲的状态。
　　他竟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