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先生》曲风荷

50、Chapter 50

　　善恶鉴听到小豌豆说要救白鹤，心里头是高兴的。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没长歪，是株纯善的小豌豆。这世道好像是这样的，做坏事比做好事容易，不作为比有作为简单，低头认命比逆流而上轻松。

　　但善恶鉴不想这样。

　　命运这种东西十分操蛋，你越顺着他，他越糟践你。反正伸着脖子是一刀，缩着脑袋也是一刀，善恶鉴就是那种临死了也要蹦跶几次的混蛋玩意儿。

　　“好，我们救。”

　　善恶鉴把炼化的灵丹喂了一颗给白鹤，又给她渡了一些灵气。

　　化成本体的白鹤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小豌豆把白鹤抱到屋内，给她受伤的地方涂了药。

　　“盛长安说你是妖，我也是妖，你放心，有他在，没有人会伤害你的，快点好起来吧。”

　　善恶鉴抱臂站在屋外：“没大没小，整天盛长安的叫来叫去，没让你管我叫爹，你叫声师尊或者前辈也好啊。”

　　小豌豆转过头，笑弯了眼睛：“不，我又不是你生的，你才不是我爹。我就要叫盛长安，盛长安，盛长安！”

　　“小没良心哟。”善恶鉴啧啧摇头，向厨房走去，“今晚吃鱼，你养的那几条够肥了，我要宰一条吃。”

　　小豌豆不情不愿地嘟囔：“那鱼不好吃，养着好看的。”

　　善恶鉴才不管小豌豆说什么，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月亮门旁边的镂空窗户里，探进来一枝谢了一半的梨花。

　　鹤妖在三天后恢复身体，化成人形，是个漂亮的姑娘，眉眼都好看，只是英气有余，娇俏不足，看着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应当十分擅长打架。

　　小豌豆跟着善恶鉴百余年，没见过几个女妖怪，鹤妖是他头一个朝夕相处的，小豌豆觉得新鲜，也确实喜欢，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分她一半，包括那几条养着好看的鱼。

　　对此，善恶鉴有些不大乐意，他看着那个女妖怪，觉得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长得没脱出个鹤相，比起他来差得远了。

　　“你不准我吃鱼，却让那个女妖怪吃，你说，你是不是个养不熟的小豌豆？”

　　小豌豆觉得好笑，他仰头看着善恶鉴：“豌豆要是熟了不就死了呀，当然要生的。”

　　善恶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不是你说鹤吃鱼的吗，那就给她吃呀。她受伤了，多疼呀，要吃点好吃的。”小豌豆跑到善恶鉴身后，踮起脚给他捶了捶肩膀。

　　“你做鱼好吃，你去做吧，今晚我们也吃鱼。”

　　善恶鉴斜了小豌豆一眼：“原来是你自己馋了。”

　　小豌豆笑得眼睛弯成了一牙新月：“快去快去。”

　　善恶鉴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故意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任着小豌豆推着他进厨房。

　　善恶鉴指了指后院：“去，捉鱼去。”

　　“好哦。”小豌豆开心得连蹦带跳往后院跑去。

　　小豌豆的身影一消失，善恶鉴的脸就沉了下来，他看向天井：“躲在这里干什么？”

　　天井中央，鹤妖显出身形，向善恶鉴见礼：“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长安君还有这样一面，真是意外。原来长安君也不是没有人情味，果然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误会您了。”

　　“说了那么多，没一句好话。”善恶鉴倚着门，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鹤妖，“你要是不会说话，我把褚未闻找来，好好教教你？”

　　鹤妖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她弯着嘴角，露出一个假得让善恶鉴都懒得看的笑：“我早就叛出师门，与未闻君没有关系。”

　　善恶鉴嘴毒，好像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在人家伤口上揭伤疤：“是了，你和你师父的那些事，早就被好事的妖怪们嚼烂舌头传遍了，连我都听说了几次。”

　　“褚未闻么，是铸剑大师烛庸子炼出来的神兵，流传百年，落到一位褚姓女将军手里。那女将军时运不好，既要杀敌国外侮，还要防奸臣暗害，最后折在了峣山关。听说那一仗惨得很呐，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未闻剑就是在那个古战场里得道化形的，那么多亡魂看着他，要不是我还没死，那什么厄命，就该是他的命了。”

　　鹤妖低垂眼睫，她站在阴影处，身板笔直，只是绷得过紧了，像是一竿被压下的长竹子，直虽然直，但只要松开手，就能砰的一下，高高地弹出去。

　　“至于你么，一只小鹤妖，本来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这张脸和那位褚将军有七分像。”

　　善恶鉴对着鹤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虽然是笑，但里头不见几分好意，更像是嘲讽和挑衅：“我们都觉得好奇，就算是长得像，也不必要养在身边。褚未闻也算是有些手段的大妖，生死人、肉白骨做不到，捏个一模一样的木偶人总归是不难。他对你好，肯定是有真心的。只是你这小妖么，太看得起自己，非要在意一个死人的事情，还要为此断了和褚未闻的师徒关系，太不体面了，真的。”

　　太不体面了。

　　善恶鉴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慢，说完了，还要强调一遍。仿佛恨不得拿一个小锥子，要往丁千鹤的心上打洞。

　　鹤妖没有说话。

　　善恶鉴偏要她开口：“你既然不认他这个师父了，又为什么还要管他的事？你爱管谁的事，左右也与我不相干，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扰我的清净？”

　　鹤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干脆地跪到院子里：“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什么是体面，如今断不会做那样轻狂的事情。今日来这里，是请长安君，救一救天下苍生。”

　　“什么？”善恶鉴噗地笑了，他伸手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小鹤妖，你是在讲什么笑话吗？天下苍生，天下苍生从来不要我救，还日日夜夜担心我害他们呢。”

　　鹤妖抬起头，干脆地问：“您是吗？”

　　刻薄如善恶鉴，少见的沉默了，他没有给鹤妖答案，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以我对‘拯救天下苍生’浅薄的了解，就是让我去死呢。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苍生就幸福了。小鹤妖，你今天来，是请我自碎妖丹的吗？”

　　不谈褚未闻，鹤妖就是聪明善辩的：“您也说那是浅薄的了解了。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来请长安君自碎妖丹。如今战火四起，军阀割据，列强屠戮，长安君觉得自己能在杨梅竹斜街里躲多久的太平？”

　　善恶鉴啧了一声：“你这么看不起我，何必来找我？我想在这里躲多久的太平，就能躲多久的太平。”

　　“今日我能找到您，就代表其他的妖也能找到您。而且，您的好友奚夷君已经死在了天师道手里。”

　　善恶鉴眸子里有厉色一闪而过，他喃喃自语：“难过……难怪我送他的那串珠子断了。”

　　奚夷就是送兰花种子给他的那位好友，善恶鉴朋友不多，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很珍贵。

　　“害他的是谁？”

　　“龙虎山张秋，还有褚未闻。”鹤妖的回答很干脆，“您住在杨梅竹斜街，也是他告诉我的。”

　　善恶鉴并不相信鹤妖，他哦了一声，问道：“他是怎么告诉你的？我怎么觉得，是他重伤将死，被你套话骗出来的呢。”

　　“不是。”丁千鹤并没有因为善恶鉴的猜测而恼怒，反而将事情如实相告，“如今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妖、魔、鬼、怪皆出，为祸人间。天师道以守人间太平为由，肆意绞杀妖族。而褚未闻，一面与天师道联手杀妖，一面又暗中操控军阀，到处点燃战火。”

　　“他要干什么？”

　　丁千鹤低着头，语调有几分悲凉：“优胜劣汰，他要以天地为熔炉，创造一个新的世道。在他的道里，没用的妖没有活的必要，懦弱无能的人族更应该为妖族俯首为奴。他要让战火燃遍四海，让人族在内耗中走向衰亡。”

　　“哦。”善恶鉴不感兴趣地笑了一声，“他真是……好无聊啊。”

　　丁千鹤抬起头，看向善恶鉴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她想要的情绪——但她没有。

　　“您知道的，您身负厄命，褚未闻总有一天会来找您，要么让您与他合作，要么他把一切罪孽都推到您手里，借天师道的手，像对待奚夷君那样对待您。即便您与他合作，以我对褚未闻的了解，总有一天他也会容不下您。所以——”

　　善恶鉴打断丁千鹤有些激昂的陈述，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你真是想太多了。”

　　见善恶鉴有要离开的意思，丁千鹤膝行两步，追了上来，对着善恶鉴的背影大喊：“长安君，世无可避，您根本躲不掉！更何况，您的镜铭上刻的明明是‘长安’二字，您是轩辕黄帝炼造的神器，能分辨善恶清浊，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下为鼎的厄命。是那些妖嫉妒您，才编造出这些话来。而世人愚昧，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那些自诩正道的天师道士，眼睛也都是瞎的。您平白无故背负了这些骂名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骂名？清白？”善恶鉴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然后回头对丁千鹤笑了一下，“我不想。”

　　世人无故害我，不因此自毁；世人无故誉我，不因此自矜。世人是世人，我是我。善恶鉴要是是一个在乎俗世虚名的人，早就魂飞魄散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小鹤妖，我活得太久了，见过的罪孽与虚荣也太多了。你这话，顶多骗骗小孩，骗不到我。”

　　刚说完骗小孩，善恶鉴就看到门廊的镂空花窗后头，他家的小孩，正拿树叶串着两条大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呢。

　　要完蛋。

　　善恶鉴心想，维护了这么久的好形象，要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