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中元

55、遇刺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高疏桐将案几上的梅瓶往木制墙壁上扔，官窑烧制的瓷瓶“嘭”地一声碎成几片，散落在地。

　　朱珍珠噤若寒蝉，连忙让婢子拿打扫工具来收拾瓷器碎片，又担心高疏桐暴走，伤到自己，连忙出声提醒道：“公主，小心脚下。”

　　高疏桐蹲下来，抱住头，遮住脸。

　　朱珍珠从内室走出，杜衡与谢至在屋外，三人对视，轻声说起今日之事，最后总结道：“公主今日受了委屈。”

　　杜衡得知，今日高疏桐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被方丈托病不见，这是刑部案件流弊。然后回宫，意外遇见东宫皇太子殿下冲破禁制，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还被误解。

　　紧接着天下大雪，是在替谁流下凝结成冰的眼泪？

　　高疏桐虽然老成，可是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今日受到一连串的打击，再加上昨夜听闻堂姐淮南郡主的死讯，受了堂兄淮南郡王的死亡威胁，完成了皇帝布下的投名状，终于松懈下来，紧绷的心弦一松弛，断了。

　　谢至问：“杜先生，春闱的日期临近？”

　　谢至与朱珍珠二人见到高疏桐情绪不太对，回府之后，连忙将杜衡请至后院。

　　临近春闱，杜衡一直在准备，谢至将杜衡请过来，所以才问具体时间。

　　“就是明天。”杜衡看着谢至回答道，“总管不用担心，我怎样都能考上。”说罢上前几步，敲了敲门扉，唤了几句“公主。”

　　高疏桐靠在窗棂下，将全身缩成一团，却没有开门，听见杜衡隔着窗子说道：“公主，如今公主已经通过皇帝的考验，暂时压皇太子殿下一头。如今东宫禁足，东宫的左膀右臂也禁足，邢国公王氏府上承公主的情，暂时不会有什么不利的动作。公主前段时间太过辛劳，如今可以歇口气，今日之事不用太放在心上，你不是受不了了，是太累了。”

　　杜衡停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继续说道：“公主，明日便是春闱，希望等臣考完回来的那一天，能够看到一位重新振作的主公。”说完再拜行礼离开。

　　这时，收拾碎片的婢女拿着打扫工具过来，朱珍珠打开阖门，看到高疏桐团在窗边，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只是脸色要比之前好很多，呼吸也平静下来，看来将杜衡的话听进去。

　　朱珍珠一边帮着收拾瓷片，听见高疏桐懒洋洋地问：“杜衡参加春闱的事情准备好没有？有人跟着吗？不少物件把，考官那里也要打点，别被为难。”

　　朱珍珠见高疏桐精神好些，笑着回答道：“派几个得力的小厮跟着，笔墨纸砚都是从库房挑上好的，文书牒引都打点好。如今杜先生是公主府的人，难道还能和以前独自一人时相同？”

　　高疏桐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朱珍珠又说：“按照公主的吩咐，给杜先生备的礼，往陆相府中送了一份，为感谢陆大公子在宫中搭救公主，都是礼数。因为陆大公子今年也参加春闱，都是实用之物，出不得错，只不过这些东西陆相府中也不缺就是。”

　　高疏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说：“若是在京城贵女中举行一个办事妥帖、处世周全的比赛，咱们珍珠想必能拿到头名。”

　　朱珍珠见高疏桐能够说笑，比之前颓废模样要好得多，心情松快起来，笑道：“公主惯会取笑。这两日公主庶务繁忙所以不知，自从公主领刑部和户部的差事，府上就开始收到大量的礼物，各公爵朝臣府中都有送过来，之前公主不是病了？更是一个好的由头。如今库房已经都堆满，就是造册还没来得及。”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必事必躬亲，找信得过的侍女来清理是一样的，珍珠你什么都要亲自去的习惯早晚会累到。”高疏桐慢慢地说。

　　朱珍珠说道：“交给别人如何能放心？现在不早了，公主早些安置。早些时候，伴读顾大小姐来府上一趟，送了些东西，说些千恩万谢的话，只是公主恰好不在，没有赶上。”

　　高疏桐想了想，问道：“我猜，顾宛如是特意挑我不在府的时候来的，珍珠你说，是什么原因？”

　　“特意？顾大小姐不是来找公主道谢的？为的是公主搭救她父亲刑部尚书一命的事情。”朱珍珠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也许是大恩不言谢。公主的行为几乎搭救顾大小姐的一家，顾大小姐脸上有些哂哂，这段时间不太敢见公主。但是又不能不道谢，毕竟是救命之恩，所以才特意挑公主不在的时候过来，公主说是也是？”

　　“大体如此。”高疏桐站起来向前走几步，这时候，地上的破碎瓷片已经收拾妥当，高疏桐看了看瓷瓶碎片上的花纹，说道，“真是可惜，这个瓶子我还蛮喜欢。”

　　“公主喜欢，再去库房挑个相同款式的来摆着。”朱珍珠走过去替高疏桐解开发髻，说道，“现在不早了，公主早些安置罢。”

　　没等高疏桐答话，谢至在门边上说道：“前几日公主让臣去查代王殿下离京的日期，如今已有结果。代王离京就在明日，府上是否需要准备车架？公主明日要去送代王一程？”

　　高疏桐点头，道：“准备罢，辞掉户部的讨论，咱们明日去送代王。”说罢半阖上双眼。

　　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今日精神不佳，高疏桐半阖着眼说话，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高疏桐清醒过来之后，想不起来昨夜临睡前的场景，只记得是在朱珍珠的服侍下，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因为劳累，困倦不堪，所以一夜无梦。

　　代王离京选在上午，公主府离城门有那么远，需要提前准备尽早出门才能赶上。好在昨夜谢至已经将出行事宜都安排妥当，此刻也来得及。

　　朱珍珠服侍高疏桐梳洗化妆，穿戴完毕，不多时便跳上马车。

　　昨夜下雪，今天雪已经停了，高疏桐脚着鹿皮靴，因为担心化雪冷，马车内放着一件取暖用的雪白色鹤氅。

　　到了城门，让马车停在城门内不远处，代王一行人在离城门外不远处，几辆马车，三两个仆人，还有稀稀疏疏几个送行之人。

　　代王此去封地，代地偏远，路途遥远，面积狭小，民风淳朴，远远不及京城富庶繁华。

　　考虑到代王殿下自出生起至皇帝继位这十多年里没有离开过京城，如今要去鸟不拉屎的偏远之地，再也不能返回繁华的故乡，心里生活上都有许多不便。

　　高疏桐特意安排公主府上为代王之藩准备的礼物，应有尽有，包括御寒用的衣物，解闷的杂耍，技艺高超的工匠，美艳的歌姬侍女，力图让代王即使远离京城，也能在偏远之地过上和在京城差不多的舒适生活。

　　高疏桐在为代王送行的准备上十分用心，几乎将半个公主府的家底掏空，一部分原因在于代王是长辈，高疏桐作为侄女，为孝道应该尽心；另一个方面的原因是代王此次离京之藩，永宁公主在刑部案件中起到不小的作用，不得不尽心。

　　代王不止一个子侄，同样是子侄辈，东宫何在？永平公主何在？

　　高疏桐看到了代王一行人的车架与仆人，心生感慨：京城之人谁都知道，代王作为皇帝最小的弟弟，自幼养尊处优，喜寻欢作乐，呼朋引伴，好美姬美酒，最是爱热闹。

　　可是如今离京，竟然只有几辆马车的行李，几个老仆人相伴左右，几个亲朋相送，如今孤独冷清，怎么不叫人心生感慨。

　　代王此次离京之藩，知情人都知道是因为受到案件牵累被贬，众朝臣因为避祸的缘故，大多不敢来相送。

　　是谁的过错？

　　等送行之人陆陆续续走掉一半，高疏桐停在马车上，遣谢至将送行的礼物带上去见代王，说永宁公主前来相送。

　　高疏桐没有直接去见代王，而是让谢至先送东西过去，也是我朝送行的惯例，为的是永宁公主与代王虽然是骨肉至亲，毕竟并不相熟，所以不宜贸然前行，省去被拒丢脸。

　　高疏桐在马车上等待，看着谢至带着人马礼物过去，与代王的仆人交涉，仆人再禀告代王，代王交代仆人，仆人转告谢至，收下部分礼物，谢至从代王马车停留处回来。

　　看到大部分的礼物都被退回来，高疏桐脸上不好看，谢至回来，高疏桐问：“代王怎么说？”

　　谢至小心地回答：“代王殿下说，永宁公主用心了，只是受不起永宁公主的礼。”

　　代王没有接受大部分的礼物，只象征性地捡了几件不值钱的小物件。

　　高疏桐闭了闭双眼，心里明白得很代王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

　　按照送行的惯例，如果愿意见面，会将礼物收下，再请送行之人前来叙话，延续情谊，以示即便离别，交情不变。

　　但是代王殿下是怎么做的？不肯见面，不肯收礼。

　　在群臣都对被贬的代王避之不及的前提下，永宁公主无所顾忌，亲自前来送行，并且送几马车的礼物，怎么看都是深情厚谊的表现，要被世人夸赞几句，尽子侄之礼。

　　然而代王不领情。

　　代王一行人不肯见面，也不敢慢待。

　　礼物没有全部退还，而是捡几件不值钱的收下，是不敢慢待的表现。

　　如果全部退还，是打脸的表现，代王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不肯见，是因为怨恨，

　　不敢怠慢，是因为畏惧永宁公主现在所有的权势。

　　代王的行为举止，高疏桐难道还不明白，一时感到被畏惧和被排斥。

　　因为是隔着车帘说话，等候的人见不到马车内如何情景，只听见马车内突然传来“嘭”地一声，以及“哎呦”一声，等候在马车外的众人便知道是永宁公主用拳头敲击了马车壁，反而弄痛手背。

　　众人忙问：“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一边甩磕到的手背，一边回答：“没什么。”

　　代王不领情，送行之事便没有意义，想必代王还是为刑部案件结果而怪罪自己，高疏桐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想了一会儿，在马车内等着，为代王送行的本来也没有几个，不多时便一个不剩，即便如此，代王还是不愿意见永宁公主。

　　等代王一行人慢慢地离开，高疏桐也让马车夫掉头，拖着几马车送不出去的礼物，慢悠悠地回城。

　　朱珍珠本来在马车外步行陪同，如今见高疏桐兴致不高，担心她心情不佳，于是也坐进马车陪伴，说几句闲话想要开解开解。

　　高疏桐伸手按住额头，忍不住头痛，心想：不惜推掉户部的重要讨论，也要来给代王送行，换来什么？

　　冷脸。

　　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参加户部的讨论，至少能知道各州府的度支。

　　朱珍珠见高疏桐按着额头，不禁询问：“公主怎么了？”

　　高疏桐将心里想的愤愤不平地说一遍，听见朱珍珠说：“公主心善，见代王孤苦伶仃，离乡千里，哪有不来送行的？”

　　高疏桐瞪着朱珍珠，眼中满是疑惑，心想：心善？

　　我？

　　我哪里心善？

　　想必一件事情在自己眼中和他人眼中，截然不同。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公主府的路上，谢至跟在马车末尾，看着价值半个公主府的巨资。

　　高疏桐听见马车外叫卖吆喝声比平常少许多，心中有些奇怪，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摆摊的商铺比平时要少，于是问道：“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街上人这么少？”

　　朱珍珠跟着凑脑袋一起看，路上果然没几个人，平日里的繁华阜盛消失不见，似夜间一般清净静谧，想了想回答道：“昨日杜先生说，今日春闱，想必是这个原因。”

　　两人放下帘子，挨在一块儿说闲话，身子跟着马车摇摇晃晃，不多时便昏昏沉沉，不知时辰。

　　突然惊醒，周围热闹起来，人声马蹄声嘈杂，马车停下来，马车夫拉长声音惊呼：“有刺客！”

　　刺客。

　　高疏桐一惊，心想：来了！堂兄淮南郡王派人来杀我了！

　　高疏桐掀开马车帘一看，刺客们个个黑衣蒙面，与护卫扭在一起搏斗，其中一名刺客跑得最近，拿着大刀已经逼至眼前，躲无可躲。

　　因为今日是去送行的，府上的侍卫带得不多，武器也没有备齐，黑衣刺客来的数量又多，马车旁边的侍卫被黑衣人缠住，一时护卫不及。

　　因为之前放下心来在马车内昏昏沉沉，听见声音也没有及时反应下车逃跑，错失最佳逃跑良机。

　　谢至在队尾看着，刺客来时，离马车远，想要去救，也来不及。

　　面对大刀，高疏桐一时被吓住，僵住不敢动，眼看着刺客的大刀就要扎进胸膛，突然被一阵大力推过，推到一边，“扑通”一声，脑袋磕在马车壁上，满脑冒金星，身子倒在马车上，手肘磕到硬物，红肿起来。

　　高疏桐撑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朱珍珠扑过来，将高疏桐扑倒在马车上，挡在身前，自己却深深地被刺客的大刀刺中。

　　“珍珠，你怎么样？”高疏桐抱住朱珍珠，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利刃扎进朱珍珠的肩膀，破开血肉，刺进骨头，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伤口中喷射而出，溅在脸上，马车壁上。

　　然后，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将雪白的衣裳染成红色。

　　高疏桐眼前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