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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情不似多情苦 ...

  •   盈翠楼与柳浪居同在乌衣巷里,只不过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虽然是吃同一碗饭的,但一个是谈笑有富贾,往来无白丁;另一个进进出出的却都是些满身汗臭、俗不可耐的下里巴人,两者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盈翠楼的头牌姑娘穆暗香正用一把晶莹剔透的犀牛角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她那头又黑又细又密的秀发,嘴角带着几分甜蜜,几分惆怅。
      忽听晓苇低声禀道:“小姐,柳浪居那个小厮又来纠缠了。”
      穆暗香春山般淡淡的眉一挑,“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他来,就说我不在。”
      “我是这么说的,可他不相信,一定要亲自上来看看才死心。”
      “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好不识时务!给他点面子,他就越发上头上脸了!”穆暗香顿了一下,突然改变了主意,“好吧,让他上来,我就亲自打发他走。”
      一个缺了只胳膊的少年上来了,大约他还不太习惯自己身上缺了一样东西,走起路来都不那么平稳,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动不动就有摔个四仰八叉的危险,令旁人看了只觉滑稽。
      穆暗香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叫晓苇给他倒一盏龙井茶,也没有上来搀他,只作未见,依然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暗香,已有两三个月没来了,你还好么?”苍鹰说着走上前来,用剩下的那只右手搭住她的肩头。
      穆暗香却像一个被非礼的贞洁寡妇似的,将身子迅速让开,正色道:“苍公子,请自重。”
      苍鹰大怒,破口大骂道:“你一个靠出卖色相吃饭的婊子,还要我自重?我在你身上花的钱不少了,直到如今还欠刘大官人家一大笔钱,还要想尽办法从赌场翻本回来还债。”
      穆暗香一张粉面也气得殷红,冷冷道:“亏你还说得出口,你那点银两连应天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一个零头都没有,今日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就索性扯破脸皮告诉你。青楼原本就是个销金窟,没有银子,哪来的风流快活!往日你来盈翠楼,哪一次我不是曲意奉迎,让你尽兴而归?那不过是看在你对我的情份上,我没计较那么多。”说着,她委屈地抽泣起来了。
      还有一样心思她没有说出口,往日她之所以向他示好,实在不是因为他是个多有钱的主儿,而是他有几分人才,对她也还情真意切。青楼中的女子终归是要从良的,与其到达官显贵家做小,倒不如找个还看得过去的穷家小户做正房,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地位就更稳固了,所以她不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哪知他竟不幸成残废了呢?
      苍鹰此时就算是个傻子都明白了,说来说去是嫌他成了残废。苍鹰怀中揣着跟往常一样多的银子,他默默将那些碎银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他今晚就要跟着爹娘一起,永远离开金陵了,他原本只想见她最后一面,跟她道个别,谁知她竟连最后一次面子都不给?委屈、羞愧、怨恨一起涌上他心头。罢了,罢了,婊子无情,商人无义。——古语早已有之,他为何还恋恋不能忘情于她呢?

      穆暗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直沉浸在对金公子的回忆之中。金公子才来一个时辰不到,她还来不及向他展示自己的柔情,谁料听一个小厮传话过来,鬼鬼祟祟地跟他说了几句,他就一刻都不敢怠慢地起身,无论她在他面前如何撒娇发嗲,他都还是抛下她走了。他自称是金公子,她始终猜不透,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曾数次问过他的身世,而他从来讳谟如深,守口如瓶。
      还是去年花朝节,姐妹们相约一起去栖霞寺进香,因路边的一只野兔突然蹿出来,正撞在马蹄上,那马儿受惊了,向一个很陡的山坡斜冲而去。她吓得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浑茫,已经不准备看见到明天的日出。这时,仿佛梦境一般,她的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被往上一提,倏地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呜呜。
      她好奇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搂着她细瘦的腰肢,那人丰神俊秀,衣袂飘拂,通身上下有着说不出的高贵之气。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搂紧我。”看到他温和自信的眼神,她很顺从、很信任地将胳膊环住他的腰,纤弱的身躯躲在他温暖宽大的怀抱里,他随即如同凌虚御风一般,越过高山幽谷、山花山草。
      她的两颊发烫,一直烫到了耳根子,自从她十五岁那年破瓜以来,她的心很久没有为什么事而激动了。她真希望世界定格在那一刻,一直到地老天荒……从此以后,他们经常共骑一匹马出去踏青、赏花、游湖。她本来还担心干娘会阻止她跟他在一起的,幸而他出手大方,干娘也就不说什么了。
      金公子走后,穆暗香指使晓苇暗中跟踪他,见他从乌衣巷出去之后,绕过文德桥和桃叶渡,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蹩到闲愁苑去了。装神弄鬼闹了半天,原来是跟闲愁苑新来的迟疏影姑娘打得火热。她早就听另一个相好的姐妹说,他如今经常跟闲愁苑那个贱货一起骑马郊游,也是两人共骑一匹马,一路上肆无忌惮地调笑耍乐,她还不信。有一次竟然当面问他,而他只解释了三言两语,她便涣然冰释,可见她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在她的心目中,他是只属于她的,她只允许他跟她共骑一匹马,而不能跟别的女子分享。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金陵城内,人们可以不知道应天知府是谁,却绝少有人不知道闲愁苑的迟疏影与盈翠楼的穆暗香姑娘,二人更是各施手腕拉住五陵年少、达官富贾。但因“疏影”排在“暗香”之前,所以人们很自然地将迟疏影姑娘当作金陵第一花魁,穆暗香常为此愤恨不已。
      这一次,想不到那个贱人连她的心上人都抢去了,她是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的。她的贝齿一直紧咬着下唇,由于太过专注和用力,唇上出浸了一线淡淡的血丝,难道她真的不如那个大脚丫头?泪珠一串串无声地滚落,她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对她厌倦了,他其实跟千千万万个其他恩客没有任何区别,而她为何对他情有独钟?是不是那短暂的温暖胸膛令她产生了长久依赖的错觉?
      她失魂落魄地来到桃叶渡边,怔怔地听着闲愁苑里那间小楼阁里的调笑声。听说那个贱人善舞,常披一件的淡紫色轻纱,起舞之时,那紫纱衣被舞得如烟如雾,似真似幻,这便是“疏影”的由来……直到笑语绝迹,她还是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两眼痴望那栋小楼。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一如往昔的温柔,他细心地为她理了理鬓发。
      穆暗香这时才发现,天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东方的启明星正在渐渐地淡去,露珠也从鬓发上缓缓地往下滴。她使劲地推开了的手——她不会再被他的温柔欺骗了!
      她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去哪儿了。你们男子总是见一个爱一个,再抛弃前一个。”
      金公子端详了她一会,见她不似在说笑,知道再瞒她不过,便不再哄她,淡淡地问道:“我欠过闲愁居的钱吗?”
      “没有;相反,公子一向出手大方得很。”穆暗香回答。
      “我欠你什么吗?”金公子又问。
      “没有,我还欠金公子一条命。”
      “你我之间是否有过任何契约,使我对姑娘负责到底?”
      穆暗香脸色变得更惨淡,迟疑片刻,只觉连骨髓都凉透了,茫然答道:“没有。”
      “那就够了。”金公子冷峻地说道,“我付银子,取得欢乐;你既然收了银子,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你我之间完全是公平交易,两不相欠,奉劝姑娘最好有自知之明。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竟如一个陌路人一般,不再多看她一眼,只转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
      “你我之间完全是公平交易,两不相欠,奉劝姑娘最好有自知之明。”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穆暗香,她此时才明白,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是根本不配得到爱情的。她又想起刚刚拒绝的那个柳浪居的杂役苍鹰,似乎也能体会一些他的痛苦了。

      三四月间的紫金山道上,刚刚脱下了厚重的棉袍,换上轻捷的简装,夹道的青青竹林经山风一吹,有着令人说不出的清新宜人。
      山顶上停着一顶淡紫色的四人青罗小轿,一个十七八岁的盛妆女子正在游赏紫霞湖的春色,只是那桃红色的衣衫过于鲜丽,显出几分风骚;一根烫金的翠绿色杭州丝绸腰带束住纤腰,正是从那根精致的腰带,有人认出那是盈翠楼的当红花魁穆暗香。
      那四个轿夫很快被穆暗香打发走了,众人只见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在紫霞湖边游赏,周围并没有男子相伴,有几个轻薄少年前来调笑,均被她厉声叱走,不觉颇为奇怪。直到那女子飞身跳进紫霞湖,众人才在一个惊呼声中扭过头去,却见女子已如坠线风筝般地往湖中坠去,山风将她的衣袂飘扬而起,仿佛凌虚仙子御风而行。众人正束手无策地暗叹间,忽见一矮丑汉子一个飞纵跃下,一把抓住女子的衣袂,再猛提一口气,已跃上岸来。众人这此时才松一大口气!
      穆暗香猛地甩开手,见救自己的是一矮丑汉子,心中更加戒备。她两次遇险都有人救,不同的是,上一次是那个气质优雅的白衣公子,而这次却换了个奇丑无比的侏儒,使她的心中更添失落。“放开我,你让我死!我不要你管……”说着又往湖里跳。
      矮丑汉子以衣袖向穆暗香一甩一卷,已将穆暗香的衣袖缠住了几圈,再一拉,便轻而易举地将她地带上来。一旁立即有个汉子赞道:“好一招漂亮的‘银丝万缕’,这位少侠是银虹派的什么人?”
      矮丑汉子见那人在佳人面前夸他,面上颇有得色,冲那人友好地一抱拳:“过奖了!阁下好眼力,不才正是银虹派济恩坛弟子蒲思贤。”又对穆暗香劝道,“姑娘还是想开些,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结呢?”
      “我……这个心结是解不开的……”穆暗香摇摇头,泪下如雨,哽咽不能言。
      蒲思贤走也不是,劝也不是,掏了半天,从布囊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期期艾艾地递给穆暗香:“拭拭吧……”
      “不要你管,你走吧……”穆暗香捂住双颊哀哀痛哭,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衣襟濡湿了大片。她抬头一望,蒲思贤竟一直满怀关切,默默地守在自己身边,不觉向他感激地嫣然一笑。顷刻间,蒲思贤只觉魂销神荡,心旌摇曳。看到他那副失魂丧魄的样子,穆暗香心中已形成一个绝妙的主意。
      穆暗香站起身来,只觉头昏眼花,浑身乏力,她一个趔趄,差点歪倒在地,蒲思贤忙上前去掺了她一把。她很容易扶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如秕壳般干瘪瘦小的身躯,她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把他绊倒。
      “我们走。”穆暗香若有若无地轻轻一拉蒲思贤的衣襟,半倚在他身上,蒲思贤便如牵线木偶一般,无法拒绝地充当护花使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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