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雪》云闲不系舟

34、第三十三章

　　青崖观中，一处能俯瞰云海、三面都环绕着紫檀栏杆的悬空阁楼。

　　这是长公主生前最喜爱的地方，每有烦心之事或需静心参悟剑法时，她都爱来此处呆上很久。

　　跟往年相比，阁楼内的陈设变简单了很多，不少常用之物都随着长公主一起下葬皇陵了，只余一张摆放着案几的老旧毯子，还方方正正地铺在阁楼正中。

　　林嬷嬷跪坐在松软厚实的毯子上，静静看着阁楼外翻涌漫卷的浩瀚云海走神，眼里浮现出难言的复杂之情。

　　就这么一个人枯坐了许久，直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叶悠宁披着一身薄裘踏上了阁楼，她发髻散乱，显然睡醒后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打理。

　　“嬷嬷。”径直走到林嬷嬷身边，叶悠宁依偎着坐下，又俯下身，半枕在林嬷嬷膝上。

　　从往昔之事的回忆中醒来，林嬷嬷叹了口气，用手抚过那长长的秀发。
　　她帮影卫处理善后，临近正午才回的山，她知道，叶悠宁有很多问题等着问。

　　睡眼惺忪，精神不振，好一会后叶悠宁才轻问道：“嬷嬷，真是和龙渊府的人有关么？”

　　林嬷嬷沉默半响，摇了摇头：“还不能肯定，方督主已经暗中派人前往西域了，只能说极有可能会是他们。”
　　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昨晚上听见的葬歌仅流传于他们龙渊军内部，知道的外人并不多。”

　　魂兮归来，与子同袍……难怪会是那种极压抑极悲恸的曲调，亲手埋葬一个个同伴后，那些活下来的人所肩负的，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

　　叶悠宁静静想着，龙渊府上下叛国那年，她才九岁，等她长大后，很多涉及龙渊的事情在大夏已经没有谁敢提起了，这是当朝最大的一个禁忌。她只依稀记得，龙渊府萧家曾为大夏战死了很多人，一门老少皆是英烈……

　　叶悠宁算是理解为什么在林中时，那些影卫看向自己的目光那么怪异——因为靖远侯父子出事恰恰正与自己有关。

　　她九岁那年，还是皇室中最受宠的小公主，不仅有个英明睿智的亲哥哥护着，还很受景云帝喜爱。那一年靖远侯父子从北境归来，正是为了向景云帝提亲，求娶的公主正是自己。据说在她刚出生时景云帝就已经有联姻的意向，然而靖远侯迟迟没有回应，这才拖了那么多年。

　　可惜靖远侯父子没能平安回到江都，他们在途中遭遇了山洪，包括亲卫在内上百人没有一个活下来了。

　　心中感慨万千，她这些年一直以为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没想到似乎另有内情。

　　“靖远侯年轻时就与我们不太和睦，直至今日，还有不少人觉得是长公主对萧家下的手，”林嬷嬷苦笑着无奈道，“当年长公主一怒之下为此杀过不少人，让很多人闭上了嘴，所以你才没怎么听我们提起过龙渊府。”

　　“因为长公主真的很厌烦那两个字。”

　　叶悠宁听懂了，同一时代的英豪难免会被人放一起比较，据说姑姑未入天榜时并未能无敌于天下，想来与她一争高下的便是那靖远侯了。

　　“所以真正害了萧家的人是夏侯锋么？”

　　还有一个名字藏在心底没有说，别看夏侯锋那时就已是宗师之境，但势单力薄的他若无她父皇的支持，哪敢招惹龙渊府的人，她并不想点破。

　　叶悠宁回忆着夏侯锋死时的场景，有点明悟过来：“难怪只凭一首曲子便能命中夏侯锋死穴，被困大阵无法离去的情况下，夏侯锋真的只剩行险一搏了，而出手之人又实在是太了解他，根本没给他任何机会。”

　　林嬷嬷点了点头，叹道：“龙渊府剩下的那些人里，有几个也是极为棘手的，特别是那虞非，武功虽不高，但谋算布局之周密，当世无人比得上。”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师兄出手。
　　叶悠宁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秦离，她心情突然又变得极好——之前都是自己想太多，误会师兄了。

　　师兄身世坎坷，怀才不遇，明明立下不世之功却落得遭人排挤，她真的很怕他会跟龙渊府一样……
　　所以她不惜冒偌大风险也要闯入天牢，幸好方督主没有责备自己。

　　“嬷嬷您觉得师兄会被调回江都么？”

　　北境遥远，她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秦离了，也不知道他当年受的伤有没有好一点。
　　书信里总是让她不用记挂，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夏侯锋这一死，你父皇再怎么不喜，朝中再怎么反对，除了你师兄他们也无人可以倚仗了。”林嬷嬷道出了事实，三年前与大月一战后，朝中将领凋零，实力高强的武将更是没有几个，能接替禁军统领一职的除了秦离已无人选。

　　年仅二十三的禁军大统领？

　　林嬷嬷一时有些哑然，半响后摇了摇头，之前担忧的种种又在眼底浮现。

　　唉，她不由得看了眼叶悠宁，发现怀中小主人不知何时已在她的膝上睡着。

　　……

　　地处江都西郊的落霞山驿馆。

　　已近深夜亥时，值守的驿丞还在独自分拣着不甚重要的文书信函，桌案边摆着一套毫不起眼的廉价茶具，跟一般客栈大堂所用没什么两样。

　　哼着小曲，不时端起手边的香茗品上几口，又发出阵阵赞美感慨之声。

　　苦活累活干了数十年，默默无闻又不受待见，本以为此生没什么起色了，没想到结识那位大人物之后，几乎每月都能天降一笔横财……
　　这三年来真是过得滋润太多了！

　　敞开的屋门被轻叩了一下，一声沙哑的声音响起。
　　“山上有书信？”

　　驿丞回过头，见一面上覆着青龙面具的黑袍人正站在门口处看着他。

　　他脸上不见惊惧，反而欢欣雀跃地拉开椅子，笑脸嘻嘻地迎上：“大人您来了啊，给您押着呢，小的这便去取来。”
　　说着从屋内靠墙的几个大木柜上抽出一封厚厚的信笺，恭敬送到黑袍人面前：“大人请过目。”

　　待手上一轻，驿丞直了腰抬起头，对上那双微微赞许的平静双眸，他心上一喜，只一晃眼的功夫，眼前便已失去来人的踪迹。

　　桌上多出的那一小锭金子澄黄透亮，驿丞忙不迭地收入怀中，美滋滋地提着灯笼出了驿馆大门。
　　把墙上约定好的记号涂去，驿丞不由得又哼起了小曲。

　　……

　　信被取出，端端正正地铺展在桌面上。秦离手捏信封一角，静静看着烛火把它一点点吞噬。

　　从来都送不到北境的信，字里行间是熟悉而又暖心的话语，他冰冷的目光罕见地温柔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扬着。

　　无非是些繁琐之事，墨迹上看也并不连贯，那丫头素来是想起什么写什么，待看到最后几页时，才开始向他提及江都近期发生的一些事，她不忘叮嘱他小心养伤，戒备朝中可能存在的不怀好意，真是一如既往地爱操心。

　　他把看完的信原样折起，夹在一叠厚厚的旧纸张里便不去管它，作为送往北境的信笺，它实在是太新了，他都是等压上些日子，磨损了边边角角再归入往常的信件里。

　　给叶悠宁的回信也会这般做旧处理，他刚提笔沾上墨，正要落笔时又搁了下来。转头看向小楼的楼梯处，顺手把一旁的青铜面具戴了起来。

　　“尊主。”
　　一名属下快步登上楼阁，匆匆行了一礼。
　　“影卫陈副督主已经带着三名千户易容赶往西北，没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靠在椅子上的秦离嗯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了。

　　眼前的属下没有退下，犹豫了会，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玄武尊主认为，您之前不应该出手的，方敬栾没有死，影卫的损失也不够大……”
　　“况且，夏侯锋真的是太危险了，尊主您不应该涉险的。”

　　“呵……不如此，怎么震慑某些人呢。”秦离漫不经心道，似是一点也不在意。

　　报信的属下浑身一颤，秦离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意，目光缓缓变冷：“想扶植徐崇剑，也该问我答应不答应。”
　　“这是我布的局。”

　　简简单单几个字让报信的属下浑身冒汗，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大气都不敢喘。

　　秦离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他懒得理会身前之人，又把目光重新落在桌面那张白纸上。
　　“退下吧，回去通知江都十二帮的人，一个月内，我要踏平连海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