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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肆虐了几天的风雪不知在何时停歇了,天空依旧灰白阴沉,透不出一丝暖意。
      官道旁的树林里,沉寂一夜的营地渐渐苏醒。

      大雪覆灭的篝火被重新点燃,不时从雪堆里爬起几个衣衫破旧、面带饥色之人。
      能活下来已是万分侥幸,没有人浪费力气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寒风里弥漫着一股将死的味道。

      老林头是被一双冰冷小手冻醒的。
      他睁开眼时,昨夜用来遮风挡雪的窝棚已经被人掀开小半,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就这么出现在他身前。
      没有惊慌也没有言语,身前这约莫只有四五岁大的女娃子只是静静跪坐在雪地里,僵硬的小手停在半空,还紧紧捏着他身上那破烂棉袄的一角。

      “我还没死。”老林头有气无力地拨开她的手,挣扎着坐起,靠在树干上大声咳嗽起来。
      他认出来了,这女娃子也是跟随家人逃难至此的,前几天躲避蛮子追杀的时候还互相帮衬过一把。

      “你娘亲呢?”
      小女娃没有答他,那冻得发紫的稚嫩小脸上只余下一双毫无生气的空洞双眸。
      老林头叹了口气,拄着刀站起来,心中已经明了。

      饿死的,冻死的,每个夜晚都有许多人捱不过去,老林头早麻木了。抬着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烧着水的篝火堆走去,路过那一个个坟丘似的雪堆,看着活下的人如野犬秃鹫般翻找着同伴尸体,不放过一丁点能用的东西。
      老林头心里堵得慌,不知怎地,那脏兮兮的小脸总是一个劲在他眼前浮现。
      他停下脚步,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不久前大月铁骑破关而入,大夏二十万边军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短短十余天偌大一个北境就尽落敌手。无数的村落被蛮子烧杀洗劫,无数的边民背井离乡,野心勃勃、觊觎神州沃土数十年的大月一朝得胜,便迫不及待地显露出他们残暴至极的本性。
      金钱、铁器、粮食、人口,所有能抢的都不放过,北境彻底沦为异族疯狂欢庆的后花园。
      老林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大夏这是怎么了?这还是那个四方来朝、天下臣服的大夏吗?

      苦笑,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那些祥和安定的昔年光景,那些叱咤在北风里的猎猎风姿,余生再也看不到了……

      他转过身,看着不远处还坐在原地、目光却一直无神追着他,不知该何去何往的小女娃,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老了,没几天可活了,年轻时候虽然学过一些本事,但终究是已经老了。
      就连儿子留下的这口刀,背在身后居然也变得沉甸甸的,想当年那臭小子入伍时,他还能连耍几百个回合再灌个好几坛烈酒呢。

      一步一步又走了回去,老林头默默解下身上那件破袄子给女娃子裹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他什么话也没说。
      将星陨落,北天折柱,不知南边那些贵人们此时有没有念想起当年?
      干枯苍老的手掌握住那双颤抖的小手,把它塞进破袄子里,又摘去小女娃头发上沾着的几根枯草,老林头笑得愈发苦涩。

      ……

      “马蹄声!官道上有人过来了!”
      一身单衣的老林头站起身正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等死,不料营地外边忽然发生一阵骚乱。

      人们开始拼命往林子深处跑,边跑还边带上所有能拿走的东西。飞鸟更是成片成片被惊起,原本死寂的树林因这不速之客变得慌乱起来。

      大夏的骑兵估摸着早给蛮子们灭光了,老林头暗叫一声不好,推了推想跟在他身边的小女娃:“快走,跟着他们走。”
      可这四五岁的小女娃不知道是吓傻了呢还是因为饿得没有力气,反应过来之后,才往外走两步就扑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正想往其他方向引开骑兵的老林头无奈,匆匆转过身把她抱了起来,塞进他昨晚搭建好的窝棚里。
      “别出声!能不能活命就看造化了!”情急之下老林头只来得及弄了些伪装,勉强算是覆盖住了。

      来人越来越近,果然是顺着官道过来的,来不及了,老林头抓起地上的刀刚要走,一支羽箭突然嗖一声钉在了他身前不远的树干上,震落好大一阵积雪。
      好强的弓,好可怕的实力,老林头呆呆看着那支直没近半的羽箭,心凉了半截,这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人……

      马蹄声放缓,来人悠悠地从树林中踱步而出,老林头侧过头,发现居然只有一个人,准确说是只有一人双马。

      刺鼻的血腥随着这人的出现扑面而来……
      老林头面色变得苍白,这是杀了多少人才能连人带马整个浸透?

      身姿挺拔,浑身浴血,衣着、面容都已分辨不清,剩下唯一能清晰烙印在人脑海里的,大概只有一双无喜无悲的平静眼眸。
      血腥味虽重,但从这人身上居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煞气与杀意,那骨子里透着的冷漠和无畏,浑如逐风雪而来、误入人世间的神灵。

      人命在神灵眼中,可不就是和蝼蚁牲畜一个样么……

      弓和刀都挂在马鞍一侧,或许是因为自信,来人跃下马,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牵着马踏入这片林中营地。
      “临水城还有多远?”

      他冲老林头问道,声音居然意外地年轻,语调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是能让姑娘家心心念念的好嗓音。
      老林头忍不住走了会神,这口音,不像北边的人啊。

      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思来想去,不敢招惹这样一位杀神,老林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沿着这条道走,往北三十余里出了这片林子就差不多到了。”

      “多谢。”
      来人点了点头,从马背上解下个包袱扔了过去,便不再理会老林头,沉默地走向营地中一锅正烧着的雪水。

      老林头接过隔空抛来的沉沉包袱,有些莫名其妙。待他拆开外面裹着的几层粗布后,忍不住啊了一声。
      包袱中是封好的小半袋米面,还有些干粮,已经饿了许多天的老林头有些激动,这能救下好多条命了啊。

      浑然不顾包袱上那染透几层粗布的血迹,老林头抱着包袱一个劲说着感恩的话语,可来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默默从架好的铁锅里掬出一把把水,清洗着自己脸上、发上的血迹。

      水不烫,拨弄了几下添了些柴火,待整张脸渐渐变得干净的时候,老林头发现来人居然有着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
      剑眉星目,鼻梁挺拔,配上那双古井无波的墨玉双瞳,好一个静若渊海,清洌不凡。老林头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的侠客公子也不少,愣是找不到一个能媲美眼前之人的。
      或许,戏曲书文里描绘的天星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散开发髻,脱去上衣,解掉身上那件破损得快要看不出原貌的金丝软甲,来人露出一身妙笔镌刻般结实流畅的身线——那是一个武者常年锻炼才会有的,宛如林中最致命的凶兽。

      老林头猛地被那一身的伤骇得倒吸一口凉气……
      剑伤、刀伤、枪伤、新的、旧的……待目光落在来人右边肩胛上,老林头身躯微微一震。
      那是一支弩.箭,一种偏短、箭头略显怪异的弩.箭。

      年轻的骑手还是自顾自清洗着伤口,肩胛上透骨而入的那支弩.箭也被他折断拔出,血又悄悄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从篝火里抽出烧得泛红的匕首,直接就往伤口上摁去,发出滋滋的响声。

      该包扎的包扎,该换药的换药,整个过程目光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等到干净的纱布都快用尽,额头上直冒的冷汗终于可以腾出手擦掉了。
      来人收拾完这一切,随手又捧起一把化开的雪水,把脸埋了进去……

      就这一瞬间,刀光骤起!

      老林头自认为这是他此生最快的一刀了,不算远的距离,一个跃步刚好。
      待刀近身,刀势也正好达到了最巅峰。

      没有变招没想后招,这完全就是有去无回的一刀,至简至烈的一刀。
      如果猜测是真的,他就是拼掉这条性命也不敢放这杀神过去,因为临水城是北境为数不多还未失守的孤城,还在顽抗抵御的孤城。

      可惜,预想中的结果并没有出现,这一刀也只能到近身这一步了,再往前,纹丝不动。
      老林头还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那抓着刀背的手指猛地一握,手中这口百炼精钢锻造的军刀就这么多了几个指痕……

      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从刀上传来,老林头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耳畔尽是轰鸣之声。
      刀脱手,人倒飞,这一刀攻得快败得也快。

      “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么?”来人站了起来,眉头微微皱着,“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

      口中连续吐了几口鲜血,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眼看那实力深不可测的妖孽一步步走近,老林头浑身都颤抖着,但他眼中没有流露出半分退却恐惧之意!
      并不后悔!

      “北狗!你不得好死!”
      虽然听不懂他之前说的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老林头死前一逞口舌之利。
      反正烂命一条,孤寡一个,他压根没什么好怕的。

      脚步意外地停了下来。
      老林头还想接着骂,可不知怎么地,对上那双眼后他一下子卡住了,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变得荡然无存。
      一肚子脏话都吞了回去,兴致了了道:“技不如人,给个痛快吧!”

      提着刀,来人只是站在那并没有动手。
      就在老林头快要受不了这沉默的时候,身前之人居然慢慢俯下身,把地上的刀鞘捡了起来。

      刀鞘很旧了,隐约可见大夏军队的制式痕迹,这是一把曾经陪着主人出死入生的军刀。
      “刀不错。”
      收刀,入鞘,转身而去只留下老林头一个人目瞪口呆……

      “你不杀我?”
      老林头疑惑不解地问道,大月王庭的人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来人似乎没有半点解释的兴致,回到战马边,他解开马背上一个厚厚的木匣。
      匣子里是一套精致美观的黑色战甲,上面没有半点血迹,可见之前一直好好收在匣子里细心保护着。

      老林头望着戴甲中的年轻骑手,眼里的迷惑越来越浓,那居然是一套大夏禁卫军将领才有资格穿戴的顶级铠甲……
      当年混迹江湖的时候他有幸在都城见过一次,绝对不会认错!

      难道真是南边来的人?
      可那一支特殊的弩.箭又作何解释?
      那可是大夏军中高手才会配备的连环手.弩,数量极少,外面根本见不到的。况且那玩意精巧宝贵得很,常人拿到也操纵不来这么复杂的东西。

      疑惑不解中,来人已经穿好铠甲翻身上马,原本挂在马鞍旁的刀被他抽了出来,往老林头身前一甩。
      只余下小半截的刀就这么直直插在老林头身前……

      刀虽然断了,可刀柄上镶嵌的黄金和美玉依然价值不菲,老林头盯着小半截刀身看了半天,总觉得这似乎是大月之人惯用的弯刀,而且是为了彰显身份地位才佩戴的那种。
      “用它换你的刀。”
      来人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似乎也不管老林头愿不愿意接受。
      老林头正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就见来人手指一弹,嘴里立马多了一粒泛苦的药丸,入口即化,全身滞涩的气息居然一下子就通畅起来。

      “等,等等……”
      眼看来人已经整理好兵刃,戴上头盔,覆上面甲,回过神来的老林头顾不上许多,赶忙从地上爬起拦在马前:“大人,您真是从南边来的?打得怎样了啊?朝廷……是不是要反攻北境了?”
      连珠似的问题,那双面具下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看过来,并不作答。

      “大人?”眼中饱含希冀,老林头伛偻着腰赔笑,他见来人沉默,只当是在怪罪他刚才的冒犯,干脆又扑一下跪在了马前,“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您若不解气只管拿马鞭抽我好了……”

      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几不可闻。
      目光中的神采悄然间凝住,老林头后知后觉,忽然想到来人那一身的伤……

      他明悟过来,读懂了那沉默,身手如此之强的一个人闯过北狗封锁尚且困难重重九死一生,又哪里会有援军呢……
      心就这么在一瞬间跌落到谷底,凉飕飕的。是啊,到处都在传朝廷已经放弃北境了,这个时候又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北地苦寒,便是放弃掉,想来南边的贵人们也毫不心疼……

      “对不住了,打扰了……”
      老林头伏下身,单薄的衣袖悄悄抹了把眼角,又低着头让到一边。

      战马前踏了几步,与跪伏在一边的老者错身而过,秦离直视前方的目光收回,终于还是落在了身侧。
      一路走来,这是第几个问同样问题的人了?他记不清了。

      强忍下的悲凉愤怒因他在场而不敢宣泄出丝毫——无声中,那握过战刀的苍老拳头已把草根都捏得支离破碎,直至连血都混着冰渣泥土从指缝间渗出。
      这种无助与绝望,是如此地熟悉……

      因伤痛而轻微颤抖着的右手下意识拉住缰绳,秦离眼底闪过一抹痛楚,连带那映入瞳中的雪色都变得无比灼烫,仿若流转回到离山的那一夜。
      那个可能余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念起的名字……

      彻骨的寒风铠甲难护,喉咙间强压住的甜意再次涌现,目光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落入天地间苍茫的一片。

      “抱歉,来晚了。”
      声音不大,略带着虚弱的沙哑,老林头愕然抬头望向马背上那人,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援军,已经来了。”

      ……

      盔上白羽,肩上白裘,冰冷的黑甲上系着一身飞扬的玄色披风,不知不觉马蹄声变得很远了。

      额头一片通红,泥土与冰渣都来不及拭去,老林头依旧跪在雪地里,目送秦离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双眼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氤氲的水汽里他仿佛看到一个又一个朦胧的披甲虚影,从四面八方策马追着那道身影疾驰而去,其中一道虚影还回过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那骑手长得跟他年轻时极像……

      老林头突然笑了,笑得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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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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