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故事》时岁邪

6、少年阿岛（3）

　　07、
　　第二天天不亮，姜小鱼就起床了。他略带愧疚地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外婆，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写着“我回家了”的字条，轻手轻脚地把衣服装进包里，又把和阿岛一起搜集的贝壳小心翼翼地收拢进了行李箱。做完这一切后，他背上书包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去。

　　行李箱的滚轮磕在青石板路上，有些不太灵活。但姜小鱼愣是凭着心底的一团火气走得虎虎生风，如同外婆接他回来时那般。

　　绕过几条弯路，姜小鱼很快就来到了沙滩上。

　　此刻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在海平面下微微露出一点边沿，海风从远处吹来，把搁浅在岸边的小渔船上的破帆刮得猎猎作响。

　　姜小鱼把行李箱暂时丢在沙滩上，熟门熟路地跑到其中一艘小渔船边，摇醒了正躺在里面做着美梦的阿岛：“阿岛，醒醒。”

　　少年从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姜小鱼：“小鱼？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阿岛，我要回去了，”姜小鱼认真地对他道，“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阿岛的瞌睡完全清醒了，他从渔船上跳了起来：“回去？可是你的船桨还没做好呢！”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姜小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个岛上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没有，再不走我就要疯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阿岛还在坚持：“可是船桨……”

　　“管不了船桨了，大不了我就用手划回去。总之我今天一定要走！”姜小鱼打断了阿岛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阿岛轻声说：“这两天真的不好走，你还是再坚持两天吧。我带你去捉小乌龟玩，可有意思了。”

　　姜小鱼觉得阿岛避开话题，就是不乐意让自己早点回去。他别过脸，声音中带了点生气：“我不想捉小乌龟，我就想回家。”

　　“不捉小乌龟也行，我昨天晚上发现了一个海滩洞窟，我们可以像前天下午那样去探险，说不定那里有我们想要的木材……”阿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小鱼打断了。

　　姜小鱼赤红着双眸，死死地盯着阿岛说：“你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愿意走，才总是转移话题不肯和我说有关于船桨的事？”

　　阿岛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从兜里摸出了一个贝壳递给姜小鱼：“你看，我刚找到的新贝壳，它是珍珠贝……”话还没说完，愤怒的姜小鱼朝前迈了一大步，伸手打掉了阿岛手里的贝壳：“我现在不想听有关于贝壳的事情！”

　　阿岛抬头看着姜小鱼的眼睛问道：“难道岛上真的没有什么让你觉得有趣的事情吗？”

　　姜小鱼满心都是去不了RNG线下见面会和住在阴暗潮湿房子里的烦躁，觉得整个青浜岛完全没有合乎自己心意的地方，并没有注意到阿岛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受伤。他回答说：“没有，这里太糟糕了，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两天海上要有风暴呢，你这会儿回去可危险了……”阿岛还在努力地劝说。

　　可是愤怒中的姜小鱼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说了，他蹭的站起身来，转身就走，一边大声道：“我早就听出来了，你其实是不想跟我走的吧？那你就永远留在这个破岛上做你觉得有趣的事情吧！我靠自己也能回去！”

　　“小鱼，这两天海上真的会有风暴，听我的，后天再走吧，我保准在这两天里做出一副合适的船桨给你。”阿岛追在姜小鱼身后，急切地说道。

　　姜小鱼用手背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因为激动沁出的泪珠，吸吸鼻子停下了脚步，他背着身不去看身后的阿岛，声音颤抖地说道：“不用了，船桨你自己留着吧……我的魔兽贴纸也全都留给你。谢谢你这两天陪我一起做舢板，我回去之后也不会忘记你的。”

　　姜小鱼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停止了，他紧了紧身上的书包带子，步履不稳地朝自己的行李箱走去。在行李箱后不远处，那艘几近完工的小舢板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主人，几粒两人昨天合力粘到船舷上的贝壳还在太阳下闪着光芒。

　　姜小鱼走到小舢板旁边，正打算把行李箱扛进船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更为急切的脚步声。

　　“等一下！”阿岛的声音从姜小鱼背后传来，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急促喘息声。

　　阿岛跑到姜小鱼身边，一把抓住了他握着拉杆的手。阿岛语气坚定地说道：“你再等我三个小时，我给你做一副趁手的船桨。”

　　姜小鱼一愣，视线落到少年坚定的眼神和微抿的唇角上。少年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道：“三个小时之后，你一定可以平安出发。”

　　08、

　　阿岛说自己做船桨要用到许多秘密武器，愣是把姜小鱼推到了沙滩的另一边，让他去翻藏在石头底下的小乌龟的窝。

　　“等你找到四十枚龟蛋的时候，船桨就做好了。”阿岛说。

　　姜小鱼对于四十枚龟蛋的速度将信将疑，但看着少年离去时坚决的背影，还是选择留在了沙滩上，老老实实地翻起了石头。翻龟蛋的诀窍阿岛也在前几天传授给了他，于是不过两个半小时，姜小鱼就已经装了满满一兜子龟蛋。

　　姜小鱼捧着那兜龟蛋重新回到沙滩的这一边，他看到偌大的沙滩正中央正停着自己那艘精致威风的小舢板。小舢板的一旁搁着一副看起来精巧无比的船桨。

　　阿岛果然把船桨做好了！姜小鱼心头一喜，拔腿奋力朝小舢板跑去，心中满是即将回到城市的喜悦。

　　气喘吁吁地来到小船旁边，姜小鱼仔细地打量着阿岛为自己赶制出来的新船桨。

　　那是一副很漂亮的船桨，通身是原木的棕黄色，大小宽窄也正正好。大概是沾上了制作者气息的缘故，木头特有的清香中还混着烤鱼的焦香，总之不能有比这更完美的船桨了。

　　姜小鱼把船桨握在手中欣喜地把玩了几下，四下找寻阿岛的踪影，想和他道声谢。可是这一次，姜小鱼把整个沙滩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阿岛。

　　看着渐渐升高的日头，姜小鱼明白自己再不出发就晚了。

　　算了。姜小鱼想，先回去吧，等下一次再找个机会回来找阿岛。等到那个时候，一定要好好地和他说上一声谢谢，然后带他回去一起打魔兽世界。

　　想着，姜小鱼把小舢板推入了海中，握着船桨坐了进去。他把船桨放入水中往后轻轻一划，小舢板嗖的一下窜出去几米远。

　　这副船桨真是太棒了。姜小鱼心想。

　　09、
　　姜小鱼的逃离之旅很顺利。阿岛做的船桨很趁手，他划着一点都不费劲。

　　迎面吹来的海风和微暖的阳光让姜小鱼的心情再一次飞扬了起来，想象着马上又能回到温暖熟悉的家中，他不由更加卖力地划了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姜小鱼觉得自己的手渐渐开始发僵，举桨的动作也不如之前那般快了，到后来，他几乎连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更糟糕的是，姜小鱼发现头上的太阳不知何时失踪了。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布满了大团大团的乌云，天色暗了下来，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轰隆隆——”远处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少年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不安的情绪在少年心头蔓延开来，他吞了吞口水握紧了手中的船桨，脚不自觉颤抖起来。

　　“今天海上有风暴……”姜小鱼想起了阿岛几个小时之前在沙滩上说的话。

　　天边的乌云似乎是在配合姜小鱼的想法，几朵几朵攒聚在一起，黑色变得愈发浓稠。

　　“轰隆隆——”天边又一声巨响，下一秒，姜小鱼看到一条闪电劈开云层，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海面上，让整片海域都为之震颤。

　　在城市中只见识过瓢泼大雨的姜小鱼，从没有想过自然的力量竟然真的会有如此之大。他看着天边一道接一道劈下来的闪电，听着耳边炸裂般的雷鸣声，手抖个不停，快要握不住船桨。

　　电闪雷鸣过后，夏季的暴风雨接踵而至。起先是点点细雨打湿了干燥的木板，还没等人适应一下子就变得攻击性极强，砸在人身上生疼生疼。噼里啪啦的像是珠子落地，姜小鱼被砸得懵头懵脑的，浑身都湿透了。

　　偌大的海面上只有一艘孤独的小舢板在摇晃着，姜小鱼往四周望去，一片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前后哪里都看不到停靠的岸头。姜小鱼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自己不应该不听阿岛的话，执意要选在今天逃出青浜岛的。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着，姜小鱼坐在小舢板里，感受着船身在巨浪中疯狂地颠簸，海浪混合着大雨嘶吼着扑打到人身上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昏昏沉沉的，和每一回发高烧时的感受一样。再接着，他的眼皮也开始发沉，眼前的景象变成了重影，握着桨的手也跟着慢慢松开。

　　暴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打在少年孱弱单薄的身体上。

　　迷迷糊糊间，姜小鱼感觉似乎有人正在大声疾呼自己的名字，努力地抓着自己的手凑在自己耳边要自己坚持下去。姜小鱼吃力地撑开眼皮，朦胧中好像看到了阿岛的身影。

　　是阿岛来救自己了吗？姜小鱼心头一喜，再一次用力地握住了船桨。

　　“姜小鱼，别放弃啊，跟着我的指示继续划。”姜小鱼听到阿岛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他打起精神，握紧了船桨，凝神盯着眼前可见的水面，循着阿岛的声音操纵着舢板左弯右拐。

　　然而寒冷带来的高烧让姜小鱼耗尽了大半的力气，他很快就感到吃力起来。

　　朦胧中，姜小鱼感到有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和自己一起划着船桨王前进。

　　“姜小鱼，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到了。”姜小鱼听到阿岛在耳边大声地鼓励自己道。

　　高烧已经令姜小鱼神志不清了，但听着耳边少年大声的鼓励，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支撑着往前划动船桨。

　　狂风暴雨中，小舢板犹如一个孤独的勇士在大海上乘风破浪，也不知过了多久，海上的风暴渐渐平息了，姜小鱼撑开疲惫的双眸，看到不远处散开的雾气中，熟悉的城市轮廓浮现在眼前。

　　太好了，终于到家了……姜小鱼的嘴角扯起一个笑，还来不及给阿岛一个胜利的击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10、
　　姜小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人民医院的大床上。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开了，姜妈妈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水果走了进来，见儿子正愣愣看着门的方向，眼底先是一喜，接着便是生气：“姜小鱼，你可能耐了啊！居然胆子这么大，都敢一个人划船回家了！知不知道那天海上有风暴啊？一不小心你就要……”妈妈气得说不下去了，眼中含着闪烁的泪花。

　　姜小鱼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说话。

　　“算你命大，还能自己飘回来，”妈妈从果盘里拣了一只大大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絮絮叨叨地同姜小鱼讲着他昏迷时候发生的事，“等你出院了，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那几个送你来的渔民叔叔，没有他们，你的小命就交代在海上了。”

　　是渔民送自己来的？姜小鱼想起了神志不清时耳边响起的阿岛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妈妈：“和我一起回来的人呢？他还好吗？”

　　妈妈愣了几秒之后说道：“哪有人和你一起回来？”

　　姜小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急切伸出手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就一个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男生，和我差不多大，皮肤黑黑的，牙齿特别白，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海螺。”

　　妈妈放下手里的苹果，俯身用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你睡糊涂了吧？那艘小舢板只坐得下一个人，哪来的谁和你一起回来？”

　　“真的有！”姜小鱼急得语无伦次：“划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暴雨，我在海上还发着烧，是他指路带我回来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小舢板的重量承载不起第二个人，你一定记错了。”

　　不是阿岛陪着自己回来的？难道自己真的睡迷糊了？

　　11、
　　姜小鱼出逃的事把外婆也吓了一跳，老人家那天左等右等没等回吃晚饭的外孙，急得满村子到处找人。一个多小时后，她才在村长家接到了来自女儿的电话，女儿在电话那头无奈地告诉她，孩子偷偷划着小舢板回家去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一周后，外婆坐着停靠在青浜岛边的快艇回城市探望姜小鱼。

　　姜小鱼已经出院回家了。外婆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盯着那副残破不堪的船桨发呆——据说在渔民发现他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昏迷了，怀里却死死地抱着那副船桨，怎么也分不开。

　　回到城市之后，姜小鱼又变成了一个城市男孩，他待在空调房里，拿起手机就能随时用WIFI观看最喜欢的战队比赛直播。

　　现在的一切明明就是自己想要的，可是为什么在看到船桨的时候，自己还是会想起那座小岛呢？姜小鱼想不明白。

　　“小鱼，看看谁来看你了？”姜妈妈敲了两下房门。

　　姜小鱼抬起头来，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外婆地站在门口，他忽地站了起来，跟着鼻子一酸：“外婆……”

　　外婆来时路上想好的许许多多责备的话突然间就说不出口了，她心疼地搂住姜小鱼，轻轻地拍了拍外孙的背：“小鱼啊……”

　　嗅着外婆身上熟悉的来自大海的微咸气息，姜小鱼没想明白的一切都想通了。

　　他的脑海中回响着沙滩上飞鸟追逐的叫声，海浪拍打暗礁的水声，还有自己和阿岛的笑声……许许多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却悦耳。他忽然发现自己口中代表无趣的青浜岛，竟然在短短一周里给自己留下了那么多值得铭记的回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陪自己一起制造回忆的少年阿岛。

　　姜小鱼急急忙忙地问外婆道：“外婆，阿岛最近两天还好吗？”

　　外婆疑惑地问他：“阿岛？谁是阿岛？”

　　“就是那个住在海边破渔船上的男孩子啊，”姜小鱼用手比划着，“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男生，和我差不多大，皮肤黑黑的，牙齿特别白，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海螺。”

　　外婆茫然道：“海边的破渔船那么危险，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十多年前就不住人啦。”

　　“可是阿岛真的住在那里……”姜小鱼说着，一颗心却不断地往下沉。

　　外婆噗嗤一笑，搂着自己的傻外孙：“咱们岛上的小孩子都出去上学喽，哪有不上学还偷偷住渔船里的娃娃。”

　　“你和你外公真像啊，”外婆看着外孙，眼底浮现一丝怀念，“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往沙滩上跑，他说守护神就住在海边，他去找守护神说话逗闷子。”

　　“或许他真的在和守护神说话？”外婆笑了笑，“你外公出海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可从来没有出过事。”

　　“青浜岛的守护神长什么样子？”姜小鱼问外婆。

　　外婆说：“咱们青浜岛从前靠捕鱼为生，守护神就是划船用的船桨。”

　　外婆拉着姜小鱼说了许多外公年轻时候的事，姜小鱼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着，视线不自觉地瞟到了墙角边靠着的破烂船桨上去。

　　朦胧中，他似乎感觉船桨变成了一个虚弱的少年靠坐在墙角边。可等他定睛细瞧时，那里却仍旧只摆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船桨。

　　12、
　　外婆在城里住了半个月，就宣布要回家去了。

　　外婆离开的那一天，姜小鱼往外婆的行李里塞了许多他认为好用的东西：明亮的充电台灯，灭蚊雷达，软绵的记忆枕头……乐得外婆合不拢嘴，直夸外孙长大了。

　　最后，姜小鱼从自己的卧室里捧出了那一副破破烂烂的船桨，船桨已经被他用胶水粘补了起来，上面还贴了几张魔兽世界的贴纸。姜小鱼郑重其事地把它递给了外婆：“外婆，您把它带回去，放在海边第二艘小渔船上好吗？”

　　外婆接过船桨，不解地说道：“好是好……但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小鱼吸了吸鼻子，有些留恋地摸了摸桨头：“送它回家去。”

　　它属于青浜岛，却为了我逃离了大海。

　　阿岛。姜小鱼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谢你。他说。

　　姜小鱼永远也不会忘记阿岛。

　　晚上好，期待下一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