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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丧 ...

  •   “鸨母,楼内小娘子众多,侍者却少,每有公子,迎来送往,后室乏人伺候,礼数尽失。”

      “琳娘所虑及是,吾今已差人前往乡间,正为觅些未及笈的小娘子,以充后室之数。”

      “如此甚好。”

      ……

      不过几句话,就是我的机缘。

      十岁那年,阿母亡故,家贫四壁,阿父早丧,唯余吾及阿姐,奈何阿姐于去年出嫁他乡,留吾一人,竟无力葬母。邻家怜吾幼小,合力将母葬于城郊清湖畔桃林。犹记彼时,正值桃花艳放,斜风一吹,花雨纷纷,桃红一片,竟生生把人眼眸灼伤。

      “秀娘新丧,留下丫头尚年幼无依,可怎生是好?”邻家阿婶低叹,此时,我已在她家借宿十余天之长,乡人皆贫,纵未言明,也能知她负担不起。

      “阿婶,吾尝闻博白城内倚红楼正召伢女,阿婶莫如将丫头送往,所卖钱粮,交予阿婶贴补家用。”

      “岂能如此?丫头年幼,不知倚红楼所做营生,吾虽贫苦,断不能对不住汝母。”

      “丫头自知命薄,长久寄于此,终非长事。倚红楼乃富贵温柔乡亦,此次所召伢女,听闻只是仆役,丫头做得粗活,不劳阿婶担忧。”下定了决心,我微咬着唇,心里有钝钝的痛,阿母丧时眉目微蹩,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终于还是咽气。我知她舍不下我,奈何死别在即,无奈何之。从此,就知一切皆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阿婶疼我,但我还是去了倚红楼,不过几个五铢钱,我就成了倚红楼的伢女,穿着粗布青灰色的衣裳,站在众人中供楼中娘子择选。

      “这小娘生得灵俐,鸨母予我吧。”

      “这个虽貌陋,看着实诚,便是我的了。”

      ……

      眼看众女皆被选走了,余下二、三个,都是些身量不足,又或者粗蠢愚笨的。我有些心急,莫名其妙的怕落于人后,偷偷踮起脚后跟充数,却听见鸨母摇头道:“这年月,伢女也不好寻啊,遍寻乡里,也不过得了这几个,若按往年的规矩,就是做我倚红楼的劈柴丫头也够不上。”

      众娘子纷纷掩面笑了,发端的钗饰相碰,叮叮当当甚是悦耳。

      “妩娘还未选之,尔等还是等她择过再来吧。”笑毕,那鸨母不冷不淡插了一句,将手中的陶碗置于桌上,当的一声,众娘子的笑瞬尔僵在脸上,人人皆有些不郁,却又人人不敢发作。

      我暗自思量,这妩娘定是倚红楼的头牌娘子,鸨母势利,自然由她先选,我等谁的命好,谁便是这红娘子的贴身侍婢。心下不由凄凄,不知将轮落到何处杂役粗使,阿母若在天有灵,也定然泪下。

      “鸨母~”正思量间,一声娇啼在屋外响起,我随众人看过去,不由痴了——好一个颜色俏丽的娘子,一身红衣,艳而不俗;目光流转,巧笑嫣然。果然这倚红楼乃是博白城内数得着的妓馆,有这等仙姿人物,何愁不美名远扬?

      “妩娘来了?正等你挑个可心如意的在身边伺候。”鸨母换了副笑容,胭脂涂得厚,咧嘴一笑,眼眉处全是深纹,我站在下首,看得清楚,包括那妩娘一双精致的绣鞋,与旁人不同,不但花样新式,连做工也是不俗。

      那妩娘嘴角轻扬,走上前几步,其余众娘子不得不挪身相让,颜面上虽恭敬,只是私下里已有忿忿的不平。

      我低垂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一双布鞋,已经旧得快破了。她来回走了几转,屋内便萦绕一股淡香,不同于寻常脂粉浓烈,倒有一股草木的清新与淡雅。众伢女皆蠢蠢欲上前奉迎,我有些落寞,似我这般人才,恐为妩娘提鞋犹不及之。

      “你叫何名?”正自伤感,有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怯怯的不知她问何人,更不敢冒然开口,却是那鸨母,将我推出半步,“妩娘问汝名姓,如何不答?”

      她竟是在问我?无端有些惶然,一时屋中众人皆看向我,眼神复杂。稳了稳神,扬起眼睑,只看向妩娘腰间,恭敬道:“回娘子,吾本梁姓,却无名字,自小阿母偏唤吾丫头。”

      “丫头?倒也贴切。”妩娘轻笑,继而道:“汝几岁?”

      “刚满十岁。”

      “十岁?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妩娘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庞,挑起一束鬓发,“发黄面肌,观之可怜。”

      “此女阿母新丧,若不是怜她年幼无依,我倚红楼又怎会让这般无貌小儿充数?”鸨母在一旁插嘴,满脸鄙夷。我反而笑了,微扬起嘴角,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般可笑。

      屋里又开始谈笑,众娘子窃窃私语,暗自挑选着中意的婢女,只有那妩娘,站在我跟前良久,转身出屋时淡淡道:“就这丫头吧,烦劳鸨母替她收拾齐整了送至吾房中。”

      我听见屋中惊讶的低呼声,不禁微抬起头,一眼扫过去,众人看我的目光多了些玩味与审视,可仔细端详,又人人撇嘴,以为不然。

      倚红楼乃温柔之乡,自然偏重皮相,除此之外,也重才艺。我知道自己无能力在此立足,也不禁诧异妩娘为何在众伢女中偏偏选中我。只是她并不解释,裙角一卷,自己出屋,留下一个若有所思的鸨母,看着我似笑非笑的一扬眉,拍手唤进倌人,将我领着去了。

      倚红楼内众才艺娘子俱穿粉色长裙,唯有妩娘,因系头牌,得着大红衣裳。余下婢女仆妇,皆是暗灰色布衣,短至膝前,下系布裤。一眼既可看出身份高低。我因随了妩娘,她竟格外宠我,刻意挑出一副布帛,命人拿去为我做衣。

      “你瞧这颜色可喜欢?”妩娘声音舒缓清脆,我的胆子也放大了些,抬眼一瞟,眼前却是一亮——分明就是我自小最爱的青绿色,深深浅浅,如水底的绿苔,柔柔依依,触动心内的软弱。

      “你若喜欢红色,也无不可。”妩娘见我不答,未免意兴澜珊,眼见她欲将青帛收入箱底,我竟按捺不住上前道:“小姐不可,丫头自小喜欢这青绿色,适才愣住,也为这份欣喜。”

      她笑了,漾起一双浅浅的酒窝,随手将布帛交了出去,眼角一扫,懒懒道:“楼中规矩甚多,说到底,不过自明其位、自保其身而已。你也是个灵俐人,自不用吾多言,从此后,谨言慎行,莫给吾颜面扫黑即可。”

      “丫头明白。”我俯身跪地,心里有淡淡的哀伤,但穷苦女儿家的命运,不都如此飘零无依吗?阿母,汝自放心去亦,吾今在世,定当记你良言——温顺婉转,方为女子处世之道。

      自那日后,我便成了妩娘的贴身侍婢。她待我极好,穿戴饮食,都与寻常婢女不同。我与她极亲,平日偶有小错,妩娘绝不罚我,总是凤眼一瞪,见我吐舌嘻笑,也不由展颜。只是一件,百思难解。虽则乡间妇女多半未有名字,可这妓馆不同,自上到下、从贵至贱,都有名姓,原为方便客人辩识。我来了数月,身量也长高了、脸色也红润了,却还是众人口中的丫头,没有名姓。

      与我同时进楼的伢女,羡我得伴红人,又常常羞我是个名副其实的“丫头”。每当此时,我总是笑,心下既有疑虑,却并不稀罕得个翠红柳绿的名字,倒是这丫头,每一念及,如同阿母在世,从前温情,历历在目。

      我就在这倚红楼安了身,日子倒也稳实妥贴,只是作息与普通乡人不同——白日休息、夜晚迎客。每当此时,侍儿高擎烛台、低垂眼睑,席间众人酣饮,面红耳赤、眉目传情,众娘子低语嗔喜,以帕掩唇,千般娇羞、万般风情,皆不如妩娘梨窝间的浅笑,眼眉似瞧非瞧、神态似醉非醉,流光烁烁,其美漪漪,顾盼留恋间,不知迷倒了多少公子。

      虽则前厅热闹,然妩娘不许我轻易出后房。我总是在她的内室等候,为她沐浴洗身,为她端茶送水,看她美目笑着笑着,突然就会笑出一点点不易查觉的泪意,心下恻然,细想却又茫茫。

      “娘子今日回来得倒早。”搀住她的臂腕,妩娘已是半醉,手指在我额间一点,笑道:“丫头又在躲懒,故此不喜吾早回亦。”

      “娘子玩笑,丫头只是听闻前厅哗然,未料及小姐此时回屋。”

      “哗然……”她似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笑得凄艳。“丫头怎不问为何不许你去前厅?”

      “娘子自有打算,丫头不便多问。”

      “哗然啊~世人皆道好,却不料其后之寂,也为世人难忍。丫头年幼,虽流落艺坊,前程未定时,又何必轮落等同吾辈?”她挑高了声音,眼角似有潮湿。我似懂非懂,夜凉如水,轻轻易易就将我二人溶在其内,只是我难有忧思,只觉一片浩浩的湖意,在心头慢慢荡开。

      博白城外有湖名清,湖畔桃林,即是阿母埋身之处。白日无事,我常到此处流恋,不过一夏,荒坟已长满青草,我欲除之,又觉土堆扎眼,倒是青青草地连成一片来得豁然。

      阿母新丧时的悲恸渐离,余下一点悲辛也甚淡淡,只觉阿母犹在,音容笑貌,时刻在我梦中,未曾稍离。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一年。又值桃花盛放,桃之灼灼,令人沉醉。阿母的坟头已难辨认,荒草生处,落英掩之,点点滴滴,如泣如诉。我站在这桃林之中,斜风花雨从旁掠过,片片桃红沾得满身,却无半点悲喜欢辛,只是迷醉了双眼,几乎忘却了往生来路,但觉前程坦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新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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