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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五年 ...

  •   时光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又很短。就如同人的影子,有时候被拉得斜长,有时候又只剩下脚下的一团。

      五年光阴,其实算不得长,但如果是在等待中度过,就会变得漫长难熬。一时焦虑难忍,一时又灰心丧气;一时觉得五年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然而一回头、一眨眼,却又在转瞬间将岁月抛在身后。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初生的孩童会跑会跳了,及笈的少女也许已嫁作人妇,年轻的少年变作老成的当家,科考的才子成就一段功名,又或者曾经的诗人高升为尚书右丞,朝廷的栋梁、皇上的宠臣。

      但有些东西却一直没变,比如等待的心情,比如爱慕的思恋,比如王维,一直在等五年后的这一天,他可以重返清碧溪,去寻找那个梦里的人影,去实践今生的诺言。

      五年前,扬州,青山如黛,绿水似绸。满池荷花招展,几尾红鲤游曳,更有蜻蜓立于荷尖,随风摇摆,当你靠近,又扑翅飞离。

      五年前,扬州,清碧溪水清洌可见水中柔苔,湖中一众采莲女打桨划水,更有珠娘清越的噪音飘荡于湖面,湖水映衬她娇好的容颜,荷叶衬托她凝脂般细腻瓷白的肌肤,一回眸,美目盼兮;一展颜,巧笑倩兮。

      初遇便已深陷,或许就不是初遇,或许天下所有的一见钟情,皆是前生所定,便如王维,一直寻觅,一直相信,一直等待,直到她的出现。

      他永远都记得,花了月余时间,方才寻到她的居所,山凹处清秀的小村庄,她的茅屋隐在一片竹林内,两母女相依为命,贫贱不掩其美,劳苦不夺其娇。她依然是朵青荷,哪怕过了几生几世,依然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期盼、最深刻的爱恋。

      他永远都记得,他绕着那条羊肠小道,泥脏污了鞋,袍角也被露水所湿,几经辗转寻到她时,她坐在屋门外剥莲蓬,手如柔荑,肤似青玉。

      “珠娘~”王维的音调有些微微发颤,引得身畔的好友裴迪侧眼相看,有些惊疑,再顺其目光看去,眼前剥莲的女子清秀不减其丽,娇艳却又风雅,虽生于山中、长于农家,却是位难得的佳人,难怪眼高于顶的王维也会为其痴迷。

      “这是哪儿来的贵公子,却不怕陋室污了公子衣袍?”珠娘抬起眼睑,只扫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是谁来了?”屋内笑着迎出一位妇人,面上虽被风霜侵蚀,但笑容可掬,观之可亲。“珠娘,既是来客,为何不迎?”

      “娘,这二位公子走错了地儿,迎他作甚?”珠娘不以为然,语带轻蔑,抬起满箕莲子,捧到妇人面前道:“今年莲子清香更胜往年,待卖了这一箕,便可为娘添匹布帛。”

      “为娘已老,何须添衣?倒是珠娘,眼见便长成了,也该置些嫁妆。”

      母女二人含笑言语,一个慈爱,一个孝顺,竟似不曾留意站在门外的王维与裴迪,却是裴迪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妈妈,这位乃山西王摩诘,诗画著称于世,特来拜访。”

      那妇人一愣,忙不迭错身让道:“老身不识贵客,这厢请。”

      “娘~”珠娘挡在前头,斜眼睨了一眼王维,朗声道:“小女子虽生在农家,却也曾听闻王摩诘乃当世奇才,诗词曲画,无一不通。然盛名之下,难符者众。摩诘既为当世之才,又怎会光顾寒舍?怎会四处追逐美色?”

      “珠娘~”王维一时情急,竟为之语塞,素日来的才华横溢,遇上珠娘便有些哽窒,仿佛她,便是他命中注定不能越过的坎。

      “娘,我们进去。”

      “珠娘,不可如此无礼。” 珠娘说时扶着妇人欲往内走,却被妇人挡住,但见她将王维上下打量,陪笑道:“小女无知,贵人莫怪。
      ”
      “娘~”

      “无妨,在下今日来,却为求一宝物。”

      “宝物?贵人可是寻错了地方?老身这穷苦之地,有何宝物?”

      王维含笑看向珠娘,深深作辑道:“虽是唐突,然憋在心底时日已久,不吐不快。”

      话虽未说清,众人俱猜到几分,老妇人眉心微蹩,显然有所顾虑;裴迪瞪大了眼,惊异之色溢于言表;唯有珠娘,身微侧,躲在其母身后,满面微红,却不是娇羞,而带几丝薄怒。

      “月前,在下曾在后湖偶遇珠娘,一见倾心,欲求之,偏又惹珠娘误会,这一耽搁,竟费了月余才寻到此处,还请妈妈体谅在下用心,将掌上明珠许配于在下。”

      “你~”珠娘刚欲动怒,老妇人拦道:“小女虽贫贱,然打小也曾读书识字,心性便养得高了。公子虽是贵人,这般追逐乡女,恐怕有失体统。”

      “妈妈所言极是,然在下寻了半生,终于得遇,心急似焚,望妈妈见谅则个。”

      “娘,我不嫁人,嫁人也不嫁这般轻浮子弟。”珠娘满面嗔怒,继而道:“既便只能嫁给无才乡人,也要一心人,不可满园春。似这般贵公子,家中只怕早已妻妾成群,珠娘虽命薄身贱,尚不愿委曲求全,含泪一生。”

      “珠娘,在下家中并无妻妾。”王维忍不住插话,想要再多说几句,却又梗在心头,难以言表。毕竟那些梦境与牵念,只有他一人能知,她还记得吗?他觉得她一定全忘了,因为太苦,所以选择遗忘。

      “便是眼下无,难保日后有。公子既才情出众,又是朝廷栋梁,珠娘自知高攀不上,还请公子自重。”

      “在下与娘子心愿相同,只求一心人,不愿满园春。”王维情急之下,声音微颤,此话刚出,珠娘忍不住抬起眼睑,有些猜度,有些思量,更多的,却是困惑。

      一旁的老妇人,偷偷打量王维,但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眉目清朗,气质淡雅,虽言语多有失礼之处,但情真意切,态度坦然,却不像平日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虽猜不透为何一见之下,便已倾心,但男女之事,多有难循常理之处。老妇人微一沉吟,颌首道:“公子若有心,便进屋内喝杯粗茶若何?”

      王维虽急,却也明白此事实在唐突,躬身进得茅屋短舍,只见家徒四壁,却干净整洁,一床草铺上放置着一只柜子,一台木几,并几只土制茶碗,一眼,便可看尽整屋。

      裴迪多有不惯,坐立难安,却是王维,虽自小长于富足人家,从未见过这样贫寒,但安坐于椅中,态度从容淡定,便是饮茶吃水,并不见嫌隙,反而自有一种随和之态。

      老妇人冷眼旁观,笑道:“公子不嫌寒舍粗陋,便尝尝老身亲做的糕饼。”

      王维淡笑不语,手中轻捻一只糕饼,黑灰也看不出用何物所做,含在口中,粗糙扎舌,若和水吞食,也梗在喉头,难以下咽。裴迪却不过情面,也曾尝了一口,便觉又涩又干,连饮了几口水吞了,正欲向王维说什么,却听他开口求道:“在下诚心求娶珠娘,还望妈妈应允。”

      此时的珠娘,面目泛红,躲无可躲,坐在角落处,也分不清是羞是恼,却无适才牙尖口俐,听王维此言,只抬起眼睑看向老妇人,瞬即又调转目光,顺手往床边拾起一方布帛,缝绣着,漫不经心。

      “公子既有心,也是小女前生的福份,但小女自小心气便高,若轻易嫁娶,只怕对不住她早逝的父亲。”

      “但不知妈妈有何要求,在下定然全力为之。”王维听此言轻动,心下一喜,忙不迭起身,却见那老妇人目光一闪,唇边微扬,安抚道:“公子莫急,贫家嫁女,愿是寻常琐事;富贵人家迎娶,说来其实也不过如此。但若贫富相和,门不当户不对,便有诸多不便,更让人难以放心。”

      “娘,女儿不嫁。”珠娘毕竟是少女面薄,被人当面求娶,娇羞难当,眼角低垂,樱唇微倔,更添几分巧丽,端坐于这陋室当中,却如一轮皓月,将整个屋子照明。

      “在下寻得半生,只为寻生世相依之人,如今既然寻访得到,绝不会以势压人,但请妈妈三思。”王维说时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挚友,裴迪正思量如何相帮,那老妇人接话道:“既如此,便有几点,若公子能做到,便算情深,老身不敢阻挡。”

      “哪几点?”王维心急,竟碰翻了茶碗,老妇人也不收拾,笑而缓缓道:“小女虽长于乡间,却识文断字,老身许下愿望,但求一有才之人作婿。”

      “这位妈妈,摩诘兄乃当世奇才,非但诗文好,连画也独树一帜,可谓诗中有画,画里有诗,若妈妈求有才之人,摩诘兄当之无愧。”裴迪插话应答,引得老妇人连连点头,继而道:“小女虽贫,但才貌不俗,且打小痛恨薄情失义者,若嫁于公子,便不能委曲求全,做小俯低。”

      “妈妈,在下唯求一心人,此刻便可立下誓约,若负珠娘,天诛地灭。”王维指天发誓,倒让珠娘面色一沉,定睛望去,有些惊诧。

      “若如此,公子五年后来迎娶小女吧。”老妇人却也沉稳,将那几上泼翻的茶水顺手一拂,不再看王维,向珠娘道:“去将莲子送于集市,再晚恐迟矣。”

      裴迪见此,忍不住道:“妈妈,摩诘兄年龄不小,既是妈妈应允,又何必多等五年?才子佳人,正是良配,何不择吉日早行婚约?也……”

      话未完,老妇人扬手制道:“若有心,五年算不得什么;若无心,亦有反悔之机。既是老身应允五年之约,此五年内,珠娘定待字闺中,静候公子佳音。”

      王维本欲分辩争取,听老妇人这番言语,却也懂她用心良苦,但怕珠娘所托非人,当下镇重行礼道:“如此,在下便等五年,若五年后珠娘不允,在下可等一生,无有期限。”

      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在珠娘心上,她抬眼偷望,不知为何,心底一悸,似乎有些东西已然开始改变……

      五年,王维时时算着日子,他的信,几乎与五年的光阴一样长、一样多,封封沉于海底,似乎沓无回音,但他似乎能看见她,趁老妇人夜深睡去,坐于桌前,昏暗的烛光下,一行行读着,或许是诗,或许是曲,或许是画,如同清泉,点滴渗入心间。

      他仿佛能看见她唇边的那丝微笑,越来越深了,目光含情,再不若初见时嘲讽不屑;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叹息,似乎叹在他的心底,长长的,轻柔的,似感慨,又似困惑。

      隔着这千山万水,他与她一同在灯下傻笑,两年后,珠娘方有回赠,有时是一只荷包,有时是一个香囊,有时是一方锦帕,一针一线绣来,多少心思便藏在这朵朵青莲、株株并蒂里。

      第五年元宵,王维独自一人在府中赏月,有侍者匆忙跑来,递上一封信,本无心细看,但几行娟秀的小字,立时吸引了王维的目光——她终于有只言片语了,不再沉默,是否代表着不再抗拒?

      信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捏在手上,细细碎碎不知藏了何物,王维展开信纸,但见珠娘清丽的字体,如同她的面容,渐渐清晰浮于纸上:

      青丝一缕如浮云,与君共系此生情。

      ……

      青丝,他握着的,是她的承诺,是她的一生一世。不,是她们的生生世世。王维的眼睑湿了,手中紧握那个香囊,对月,一行清泪,模糊了眼前的景物。

      等候太长,幸好还有结局,幸好不曾错过,从今世起,你我便不是那对苦情的鸳鸯;从今世起,再无人能将我们拆散;从今世起,轮回中不曾改变的深情,再不会被遗忘。

      五年,新升的尚书右丞,迎娶他唯一的妻子。长安的贵人,以为乡女必然出丑,纷纷前来看笑话,疏料,只看到一株盛放的青莲,其身姿婀娜、容貌如无瑕的皎月,一回眸、一垂首,多少风情自在其中。但她眼里,却只有他,如他一般,整个天地,哪怕塞满了人群,他们眼中亦只有彼此,相依相系,此情柔如细水,轻轻便将周围人排斥一旁。

      又是五年,她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还是五年,他为她建造了一个别院,集山水之秀,借天地之气,二人同往,不觉生熟,但觉已在此处过了几生几世;

      再是五年,她的美貌如同不断盛开的金莲,不减风韵,反增艳丽,令世人钦慕;

      又过五年,他们的儿女都快长成,然他只觉得他们的相处,只在一夜之间,幸福如同满溢的水桶,不断的溢出,不断的加入,却从未干涸半滴;

      ……

      人生有几个五年?其实算起来真的不多,他们共渡了几个五年?身处幸福中的人,很难数得清楚。然而有一个五年,他携珠娘同游,在长安城外的半山腰上,依稀可见皇城的繁华。有山风徐徐而来,吹来了她鬓边的碎发,珠娘依在王维怀中,轻轻叹道:“若君乃寻常人,便远离这繁华,更可得清新养心之幸。”

      他一怔,心中一惊,猛然记起,她曾经多么担心他的富贵引来祸端,又曾多么期盼一同隐循,诸人能保平安。他差点忘了,哪一世,她的负重与悲剧,皆缘于他抽身太晚,终于不能保全。

      中年后,他们隐于终南山。数不清第几个五年,得好友赠予蓝田辋川别墅,他还记得,搬进去的那年,珠娘突然病了,卧于榻上,握着他的手,含笑道:“摩诘为何能忠于当初约定,数十年不变?”

      王维眼中含泪,唇边带笑,柔声问道:“珠娘不记得了?”

      枕上的珠娘微微摇头,泪从眼中溢出,“不记得,但从今生起开始记得,又怕郎君忘怀。”

      “记得太苦,且让我为珠娘记得,生生世世,也会去寻珠娘。”

      一串串泪水如同深海的珍珠,濡湿了珠娘的枕芯。他一直携着她的手,如同诗经里唱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昱日,珠娘先王维而去,自此,王维再不曾续娶,静候于佛前,终其一生,只默默静盼来世之缘,在不知何时何地何故,重又相遇、携手、结发、相依、相别……生世轮回,亦不觉孤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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