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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追寻 ...

  •   都城长安、越地博白、蜀国成都、河之南北……王维几乎踏遍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只是心里那个人、梦里那个影,依然只在心里,一旦醒来,又是茫茫。追寻,却永远不知她在哪儿,甚至不知是否有她,而他,如同中了魔障,停不下追寻的脚步。

      于是,唯有酒,能让人长醉,醉后能长眠难醒。但凡睡着了,她便翩翩来了,着一身深浅不一的青衫,肤如玉、眸似星,长发如云,似是绿珠,又似不是——她不再是她了,她是另一个人,就如同他不再是石崇,他是当代万人敬仰的诗才。他们,只是这大唐盛世最最普通的一对男女。

      是否因为太普通,他总遇不到她,可他永远能感知她的气息,仿佛就在不远处,等待着,一等,就是数百年。

      有时,在梦里,他会看见那些被历史长河淹没的片段,零散的,不甚真实,唯有她哀凄的表情是真实的,隔着长长的岁月,隔着遥远的空间,他仍能在梦中看清她忧伤思念的面容。

      ……

      “绿珠,此乃天意,天可怜见,可怜吾十余年无望守候,终得回报。吾这便去禀予赵王知晓,待孩儿出世,便可世袭爵位,一生优厚。”乍闻太医言绿珠怀了身孕,孙秀狂喜不已,竟有些语无伦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没留意榻上的绿珠,神色一黯,眼底,竟透出丝丝绝望。

      “绿珠,绿珠,汝注定与吾世世相依……”孙秀喜难自禁,半跪在绿珠榻前,双眸含泪,却是极喜之情,“吾早说过,只要绿珠与吾相伴,不用十年二十年,吾二人,便是天下艳羡的夫妻,谁也夺不走,谁也比不了。”

      绿珠的面目越发清淡了,闻此消息,竟无悲喜之情,只是注视着身前这个男子,良久,缓缓扬起手臂,朱唇轻启,只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孙秀有些疑惑,却又不及细想,紧紧握住绿珠的手,他的喜悦,让榻上的女子,再不忍多看一眼。

      侧身、回头,绿珠没有哭,她已无泪,有的,只是碎成千瓣万瓣的心,对得起石府,却负了石崇;对得起石崇,又救不了石府。算来算去,今生如同一个玩笑,让她与他十余年相伴,却无子嗣,而她与……他呢?才几十天吧,她竟开始作呕、犯晕,他慌了神,延医请药,得来的,竟是她怀了身孕的消息。

      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俱是无声无形的,心碎在腔子里,谁能感觉得到呢?季伦可以吗?她的爱人,一直到最后,她才知道可以为他去死的那个爱人。他能感觉到她竟怀了别人的孩子吗?他的心是否也和她的一样,碎成了沙子,硌得五脏六腑生疼,再也不能拼就完整。

      ……

      在梦里,王维哭了,泪濡湿了枕头,人也跟着清醒。可他不愿清醒,醒来,梦里的人就慢慢淡去消失。翻了个身,想让梦境继续,虽然,他也同她一样心死如灰。

      强迫梦境继续,梦却渐渐散了,就好象笼着一层淡薄的雾,雾里面的人,似幻似真,一时是笑着的,一时又无尽悲伤;一时冲他莞尔,一时又似嗔怨。

      桃花树下,她一直坐在那儿,不近不远,但当王维用力闯入那层雾后的世界,她又消失了,唯余下漫天漫地的桃花雨,纷纷扬扬,将整个天地遮蔽。

      ……

      他吟诵西施、感伤息妫,追忆古人、回思往事。每次执笔,总有才思如泉涌;他画青山、描绿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当世无人能与己比肩。但每次,当他想要记述那些离奇的梦境,描绘梦中人的模糊影像,却久久不能落笔,仿佛,她住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想要描画,却嵌得太紧,抠不出来。

      至爱无言,许是应了这句话。王维不由苦笑,不敢告诉任何人,哪怕挚友亲眷——他越来越爱的那个人,是一个早已作古的先人。

      他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只知道,当自己驻足于金谷园中,看那已成废墟的崇绮楼,就仿佛能看见她纵身跃下那一瞬,衣袂飘飘,鲜血染红了桃花,也将他的心,浸得生疼。他能感受到,那个玲珑剔透的灵魂,怎样的愧疚与绝望,那样绝决的心意,也同时将他生生压垮。

      ……

      转眼,又是三年,三年后的那个夏季,北方天气炎热,晴朗少雨。王维游历到江南富庶之地,见山青水柔、人美花艳,一派秀丽旖旎风光,浸在细雨纷飞的烟雾之后,街头的青石板、河底翠绿的柔苔、桥礅上准备戏水的孩童……江南如烟似雨,令人心底一软,不禁有逗留长休之意,便暂居友人家中,闲时便往四周游山玩水,又得与友人斗酒作诗,心情难得的舒适惬意,倒把寻人之事谈忘了许多,只当缘份未到,一切顺其自然。

      “摩诘兄久在京中,又得贵人器重,如何这般闲瑕,有空来我这儿相会?”这日午后,细雨初歇,天空透蓝,空气湿润清新。好友裴迪拎得一壶好酒,独往王维所居竹里馆。几碟精细小菜,一张细藤案几,二人坐在藤树下对饮,几杯酒下肚,裴迪的话多了,王维反而越见沉默,半晌方道:“裴兄此处清雅怡人,令万烦俱消,难怪裴兄不肯入朝为官,若换作我得了这样一处雅地,也甘愿就此终老。”

      “摩诘兄说笑,这地方虽好,却不如城外清碧溪,算来正置荷花盛放,摩诘兄不如明日前去游赏。”

      “荷花?”

      “一碧清流,两岸苍翠。更难得遍植荷花,点点柔红,点缀其间,可谓美不胜收。”

      王维却也动心,嘴角一扬,笑道:“江南果然不负温柔之乡美名,不但景致柔美,且连裴兄谈吐,也比从前文雅许多。”

      裴迪一窒,哈哈笑了,亲自为王维斟满一杯,挑眉道:“摩诘兄才高八斗,我自然不敢相比。然兄台亦不可太过自负,需知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这谁又能料,兴许下一个时辰,摩诘兄便对谁动了心,从此甘愿做回寻常人。”

      “嗯?”王维兀自饮酒,并未体会出裴迪的话中话,后者见他并不答言,继而又道:“江南景美,却也普通,然那清碧溪上,每年置荷花盛放,总有采莲女打桨划舟,对歌采莲,此景却不可不瞧。”

      王维笑而摇头,手指裴迪道:“我道裴兄这般热心,原来不为景美,却为人美。”

      “非也非也,我乃看摩诘兄久不成亲,想带你出去散散心罢了。”裴迪哈哈一笑,举杯正欲饮,却又叹息道:“兄台可还记得那传说?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便唱了一首歌——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王维低低重复,最后那几个字,几乎只是耳语,哪怕裴迪坐得近,却也听不见他说,“心悦珠兮……珠不知。”

      “摩诘兄人品高洁,风流儒雅,比鄂君子皙更加风华绝代,若也在这溪上遇一倾心女子,岂非一桩美谈?”

      王维连连摆手,感慨道:“这诗之美,在于没有结局,仿佛几千年来,那越女还在溪边伤怀,不生不灭,皆因这诗中的淡淡哀愁,便如一朵朵轻浮于水面的莲花,远观即可,若要将其摘却,便流于平凡,再无当初的意境。”

      “依摩诘兄言,这世上成就的爱情皆是平庸的爱情,唯有无法到达的彼岸,才是心中真正的港湾?”裴迪扬高了声调,双手一摊,不以为然道:“依我这俗人俗见,爱情再美,也得开花结果,那才圆满,若只是一点点意味……”说时鼻中轻哧,嘲道:“那不过是诗词曲赋,赏赏还行,却不能安慰。女子温柔、男子坚毅,又怎是诗词能体悟得到的?”

      本是酒后闲议罢了,王维却有些怔忡。仿佛醉了,总缓不过来,任一点点酒意在心头辗转,无缘无故,乍然间,思念如潮澎湃,淹没过来,无半点余力招架。

      扬州城外清碧溪,因溪水清透得名,且汇聚成湖,不知哪朝哪代,有人在那湖中遍植荷花,每年盛夏荷花盛放,荷叶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青绿不一;荷花半开半放,点点柔红缀于山水之间,迎风摇摆,便有淡香四溢。

      每年此时,总有当地乡绅前来游玩,其间多有点着梅花妆的贵妇,手扶侍女,娇而无力,面似满月,衣如薄云,眉描小山,唇点朱红,引得寻常百姓引颈而望,却只能见其模糊背影,还有空气中,隐约飘来的香风,沁人心脾,引人痴迷。

      湖边各处树荫下,皆有贵人所搭凉篷,一应茶水,所备甚齐,主有二人,仆便有五、六人,各占一方,笑语相闻。更有喜动者,包下舟人小船,划入湖中,分叶泼水,近观荷美。

      王维生性冷淡,见此景致虽美,然人多热闹,意境吵嚷,未免失望,也顾不得裴迪与夫人赏景,信步往僻静处走去。那湖形似葫芦,细腰处远看似乎可以跨越,走到跟前才发现,水深流急,宽丈许,不能越之。王维有些失望,正欲走时,那边却传来咯咯的笑声,展眼望去,几个划船的女子在后湖偏僻处打桨,正往一丛荷池而去……

      “真讨厌,那些贵人们,仗着有钱罢了,却折损了许多荷花莲篷。”

      “可不是,又害得我等不能上前湖采莲,再过些日,又老了。”

      “要不你去,前头多少达官贵族,兴许被瞧上了呢?”

      “你这妮子……”

      一阵笑声远了,几架轻舟相互追赶,舟上的女子以桨打水,泼湿了对方,越发笑得肆无忌殚。

      王维心有所感,唇边也带丝微笑,欲跟上,又恐惊扰采莲女,正欲走时,却听见一阵歌声传来,那声音清越,穿透山隔水阻,曲调婉转优美,音色澄透干净,竟让人为之一震,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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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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