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南柯子

28、午夜毒杀案

　　南柯子按：在托尔斯泰《复活》原著中，那件倒致玛丝洛娃锒铛入狱的毒杀案，作者并没有花太多的笔墨，而是通过法官的审问和犯人的辩解来叙述，显得支离破碎。在本文中，笔者通过合理想象，试图“还原”毒杀案的详细过程。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
　　已是晚间九点过后，一个低矮、肮脏的胡同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胡同里的每一家门面房前亮起一盏盏华光流传、明灭不定的彩灯，显得幽暗而又神秘。
　　“柳芙娜，来客人了，快去接待一下！”毛里塔尼亚旅馆的一个伙计前来传话，这是玛丝洛娃的老熟人、那家旅馆的茶房西蒙•卡尔京金介绍来的上门生意。当然，卡尔京金是个精明的人，不会白白给她帮忙的，他不仅可以背着即将与之成婚的女友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偷偷地揩她的油，还要在每笔生意成交后拿一点回扣。
　　“哎，就来。”柳芙娜随口答应着，在出门前最后一次照镜子，镜中顿时出现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诱人的胸脯在透明的薄衫中半隐半露，一绺弯弯的发丝下垂至右眉，使她看上去更增妩媚。虽然鸨母拿她不当人，有时逼着她一夜接几次客，仗着年轻，她也还撑得过。不过倘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的眼角也渐渐有了些纵欲过度的鱼尾纹。玛丝洛娃又精心地补上了一点口红，理了理衣衫，才坐马车来到毛里塔尼亚旅馆，迈着细碎的步子一扭一扭地走进房间。
　　这样追欢逐笑、醉生梦死的生活，已经整整七年了。她习惯于过一种乾坤颠倒的生活——夜间行乐，白日昏睡。因此不管一个客人是多么令人厌恶，玛丝洛娃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既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她也就安分守己地认命了：没有丈夫，没有家，也没有亲朋好友，活一天算一天。——倘若她当初没有失身于那个人，她的生命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玛丝洛娃曾不止一次地想。
　　她接待过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的甚至差不多还是孩子；有成家的，有单身的；有商人，有小职员，有公务员，有医生；有非洲人，有日本人；有穷的，有富的；有野蛮的，有文明的；有军界的，有政界的……他们抽烟喝酒，调笑打闹。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尽管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穷形尽相，丑态毕现，但只要踏出她的房间，就重新变得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一个年近四旬的汉子正坐在房间里，他有着浓浓的络腮胡子，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说话时常露出两排淡黄的牙齿，一张肥脸上浮起贪婪而又庸俗的笑。旁边还有几个姑娘在陪他喝酒，桌上放着十几瓶未开启的威士忌，桌下还有两个空的瓶子。
　　“这是二等商人拉蓬特•叶梅利亚诺维奇•斯梅利科夫，快去。”卡尔京金冲她一使眼色，玛丝洛娃会意地冲他一点头，便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来到客人身边。
　　斯梅利科夫一见到玛丝洛娃，便伸出长着绒毛的肥厚手掌，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抚着她的卷发说：“宝贝，你来得太晚，可得先罚三杯。”
　　一股难闻的狐臭向玛丝洛娃袭来，令她几欲作呕，她好不容易才将已到喉咙口的晚饭强咽下去，如同吞咽她苦涩的人生。玛丝洛娃乜了他一眼，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娇笑着说：“你呀，也太性急了吧！人家一听到就往这里赶，连脚都差点扭伤了。咱们各喝一杯怎样？”
　　斯梅利科夫倒也不是真罚她，美人的轻颦浅笑，早就将他等待的焦虑之情驱散了。玛丝洛娃将两只酒杯都斟满酒，随后二人一饮而尽。
　　玛丝洛娃强耐着性子，一直陪到将近十一点，她发现斯梅利科夫双目直闭，似乎随时要睡着的样子；况且周围还有好多其他姑娘，也不缺自己这一个，便站起身来说：“您累了，得好好休息，我想出去一会儿。”说罢，未征得他的同意，便借上厕所之机径自溜走了。
　　玛丝洛娃被折磨了数小时，尤其是被那狐臭的怪味熏得难受，感到既疲倦又恶心。她回到宿舍，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别尔塔便将她推醒：“快去，那个商人又来了。”
　　“我刚才已经陪过他几小时了，干嘛还要找我？”玛丝洛娃翻了个身，不满地嘟囔着。
　　“你在说什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双臂在胸前绞成麻花状，严厉地说道，“顾客就是上帝，我劝你还是识相点！”这个女人正是老鸨，玛丝洛娃一听到她的声音，脊背都在发冷，立刻睡意全无，乖乖地穿好衣服出去了。
　　玛丝洛娃心中无比烦闷，她不知道这个厌恶透顶的家伙为什么偏偏对自己纠缠不休，她接见过那么多男人，极少见到像他这么让人反胃的，简直让她无法容忍！
　　回到旅馆，大家依然纵酒取乐，酒瓶子已经空了一地，扔得到处都是，还有些不慎摔碎的酒瓶碴子。斯梅利科夫要玛丝洛娃紧紧坐在他的身边，她陪他喝了几杯，见他跟其他的姑娘们说笑得正高兴，也许把自己忘了，又想开溜。
　　岂料她一站起身来，斯梅利科夫便嚷嚷起来：“你别走啊！酒还……还没喝完呢，继……继续喝。”他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灌了几口，又将酒瓶往玛丝洛娃嘴里塞，玛丝洛娃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拜托，我实在喝不下了。”玛丝洛娃将酒杯推开。
　　“干你……你们这一行的，不就……就是图几个钱么……宝贝，我有……有的是钱。”斯梅利科夫紧紧地拉住她不放，并从左手上褪下一枚戒指，硬套在玛丝洛娃纤细的手指上，舌头上打着卷，“只要你多……多陪我一会儿，有你的好……好处的。”
　　玛丝洛娃仔细看了一枚戒指，镶嵌的竟是罕见的猫眼石，连忙推辞：“不行，这个我不要！”
　　“别……这个算什么，我的钱多得花……花都花不完。”说着紧攥她的手，不让她褪下。玛丝洛娃不想过于招摇，过了一会儿，趁他不注意，将戒指放进兜里了。
　　斯梅利科夫还在一个劲儿地要酒，一个姑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要这么多酒，过会儿结不起账怎么办？”
　　斯梅利科夫感觉自己受到极大侮辱似的，他将胸脯一拍：“笑……笑话！我斯……斯梅利科夫有……有的是钱，还喝不起区区几瓶酒？”说着，他将衣兜里揉成一团的花花绿绿的票子全掏出来，掉得满桌满地都是。
　　一个姑娘捡起来，还没点完数目便扔下了，笑着说：“这些钱肯定不够付今晚的酒账。”
　　“我的行……行李箱里有……有的是钱，你赶快去拿……拿四十卢布，茶房有钥匙。”说着直催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不得已，只好来到毛里塔尼亚旅馆，向卡尔京金说明情况，恰好他的女友博奇科娃也在，好在她与他俩都是老熟人，于是三人一起进入斯梅利科夫的房间，打开了行李箱。只见一叠叠崭新的钱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一角，将三人同时惊呆了。
　　“天哪，这么多钱，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博奇科娃眼睛发亮，首先叫起来。
　　“怕不有四五千卢布！”卡尔京金也情不自禁地说道。
　　“管他有多少，我只取四十卢布出来就够了。”玛丝洛娃当着二人的面取出四张十卢布面值的钞票，盖好行李箱，卡尔京金锁上门，她便回到斯梅利科夫那儿去了，告诉他：“我已经将四十卢布交给茶房了，他会结账的。”
　　已近深夜十二点，姑娘们疯玩够了，一个个打着呵欠离开了。玛丝洛娃陪斯梅利科夫喝了几杯酒，见他歪在椅子上半天没动静，想来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刚打开一条门缝，门轴转动声将斯梅利科夫给惊醒了，见她又想走，不禁勃然大怒，跳起来便给她几个清脆的耳刮子：“你这个婊子，老子给了你戒……戒指又……又给你钱，你还不知足？你他妈有……有本事的别……别吃这碗饭！”
　　玛丝洛娃鬓边一枚漂亮的浅绿色发卡折为两截，应声落下。她满怀委屈，低声辩解说：“我……我只不过想出去拿块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点而已，哪里是想走了？”
　　“啊，原来是这……这样，算我错……错怪你了，别哭，心肝。”斯梅利科夫倒有些歉意，忙用纸巾为她擦眼泪。
　　玛丝洛娃本不敢再走，一抬眼，却博奇科娃在门缝里偷偷朝她招了招手，便改了口：“不用，我还要去拿抹布来。”
　　玛丝洛娃来到拐角处，对博奇科娃说：“找我有什么事？这个家伙很讨厌，已经陪了他几个小时，还不放我走。”
　　博奇科娃说：“我正是来帮你的，去，把这包安眠药放在他的酒杯中，他一喝完就会睡着的，你不就可以走了么？”
　　玛丝洛娃感激地冲她一笑：“嘿，还是你想得周到，如果你早一点给我，那就少受多少罪啊！”说着，便兴冲冲地拿着那包药和一块抹布走进房间。
　　此时斯梅利科夫变得迷迷糊糊的，玛丝洛娃擦干桌上的酒水，又趁机将药粉全部倒进他的杯中，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说：“刚才我惹你生气了，自己先罚一杯。”
　　“很好……这才像……像话。”斯梅利科夫几乎语无伦次地说。
　　她一口干完，便给斯梅利科夫斟满酒，“来，祝你明儿生意兴隆，鸿运高照！”斯梅利科夫正要端起酒杯，玛丝洛娃见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怕他不小心倒出一些，忙说：“还是我喂你喝吧。”
　　“好，好，这样更……更好！”斯梅利科夫就着她的手腕，将这杯酒一饮而尽，很快便倒在沙发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玛丝洛娃终于脱身了，她到隔壁的一个空房间，理了理被拉扯得皱巴巴的衣服，才下楼去。
　　次日清晨，玛丝洛娃做了个恶梦，昨晚的那个肥胖客人像一条黏腻的虫子，死死缠住自己的周身不放，她声嘶力竭地大呼大叫，却怎么也甩不脱……门外蓦然响起一迭子七嘴八舌的吵嚷声：
　　“快抓住杀人犯，别让她跑了！”
　　“这个臭婊子，没想到如此心狠手毒，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谋财害命，她就等着下地狱吧！”
　　……
　　玛丝洛娃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四五个警察破门而入，将她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头目掏出一张逮扑令，问道：“请问您是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吗？”
　　“是的，你们找我有什么事？”玛丝洛娃惊恐地问。
　　“你有谋杀二等商人拉蓬特•叶梅利亚诺维奇•斯梅利科夫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 头目将手一挥，便有两个军警给玛丝洛娃的双手戴上镣铐。
　　“冤枉，我冤枉……”玛丝洛娃愤怒地呼喊着，但没有人听她的辩解，那微弱声音很快便淹没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中。
　　2009年10月12日于浙大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