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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古诗中的重复用字 ...

  •   近日翻阅祖师爷程千帆、沈祖棻选编的《古诗今选》,大多是以前读过的,基本上等于重温一遍。经典是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因而我此刻再次拿起来,依然读得津津有味。其中有一首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以前读此诗,只觉气韵流畅,朗朗上口,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了。对于第一个词“群山万壑”,作者为什么不捡个现成,直接写为“千山万壑”,没有仔细琢磨过。那时单纯地以为,既然是“诗圣”写的诗,肯定像金科玉律一样不可动摇,这简直不是个问题。后来不知是在哪本书上看到,有学者从意象和音韵两方面论证,说这个“群”字用得怎么妙,如果用“千”就远远没有用“群”字好……我也只是姑妄听之。
      今日重读此诗,忽有豁然开朗之感,诗的尾联不是“千载琵琶作胡语”吗?这首七律总共才56个字,如果首句首字又用此字,明显感觉重复。窃以为杜甫将“千”改为“群”,未必是此字有多么精妙绝伦,不过是他为了避免雷同,刻意找个近义词代替而已。“群”与“千”都可以泛指很多;而且都是平声,更换一字对整首诗不会产生伤筋动骨的影响。假如诗中保留的是第一个“千”字,而换掉第二个,那就不止改掉一个字,而是必须将“千载”换作“百代”之类的词了。如此一来,韵律又不协,所以还是改掉前一个好。
      杜甫作诗向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不会容许自己的一首七律中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哪怕表示同一种含义,他都会挖空心思换个说法。比如“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诸将五首•其三》)”诗中“禹贡”与“尧封”都是指版图。“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诸将五首•其四》)”诗中“无消息”就是“久寂寥”之意。所以我们读杜诗时,尽管能感觉到诗中的斧凿痕迹,但是你不能不佩服作者腹中所储存的强大词汇量,以及他惨淡经营的那份苦心。即便是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下笔也是相当审慎的,并不像他表面那样狂放不羁。他的诗对仗严谨,完全合乎格律;却又行云流水,超然于格律之外。他有一首小诗写得颇为缠绵,中间两句为:“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思》)”诗中“日”与“时”意思完全相同。
      一般说来,一首篇幅不长的诗,尤其是五言绝句,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字都占有相当的分量,具有不可替代性,要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重复和无意义的字。比如《诗经》《楚辞》中的“兮”字,常用来舒缓语气,以达到一叹三唱的效果,在五绝中就完全行不通。
      但话又说回来,一首小诗中一定不能有重字吗?那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其实重字只要应用得当,不仅不令人反感,反而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神奇功效。
      那个中了进士之后忘乎所以地夸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寒士孟郊,另有一首五律《闻砧》也写得不错:
      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
      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
      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
      杜鹃鸣叫与猿啼之声,均以凄怨动人闻名,可诗人偏说这两种声音都不悲伤,从而反衬出砧声之断肠。诗中连用四个“不”、五个“声”,不但不嫌啰嗦,反而加强了语气的表达,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还有更特殊的,相传乾隆和几个臣僚微服下江南,有一次在江边看到一个渔翁垂钓,他素知纪晓岚才思敏捷,便想故意刁难他,要求他以此为题口占一绝,诗中必须嵌入十个“一”字。纪晓岚沉思片刻,即脱口吟道:
      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丈长竿一寸钩。
      一拍一呼复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这么多“一”字遍布诗中,读者却并不感到生硬,不能不让人佩服作者遣词造句的强大能力。这又使我想起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诗中相继嵌入峨眉、平羌、清溪、三峡和渝州五个地名,同样没有堆砌之感。
      杜甫这种锤字炼句的自觉性,与他同时代而稍前的诗人王维,在其小诗《鸟鸣涧》中显然就没有达到: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该诗营造出一种恬淡闲适、清寂空灵的意境。我们大可不必纠结于诗人所写的桂花是在春天开的还是秋天开的,但寥寥二十字,就相继出现“春”“山”两个相同的字,而且“春”都在第三字,“山”都在第四字,难免让人感到审美疲劳。当然你若问我该把哪个字换成另一个什么字,我也答不上来。——连“诗佛”都无法圆满解决的事,读者诸君也不必苛求我了吧!不过一件颇有兴味的事是,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将第二个“春”字误记为“深”,直到最近对着唐诗幼儿版一遍遍地教牙牙学语的孩子念,才惊讶地发觉自己记“错”了。或许我潜意识也觉得这首诗用两个“春”字太多,一厢情愿地改了吧。
      其实不仅仅是诗,对于其他文体,许多作者也相当注意表达方式的繁复多样,这在古代的诗词歌赋中几乎随处可见,兹列举几个最常见的例子:“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范仲淹《岳阳楼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藤王阁序》)”,文中的“通”和“极”、“与”和“共”词意相同。连《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都与薛宝钗的金项圈“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押韵对仗,所以宝钗的侍女莺儿说它们正好是“一对儿”。
      2019年3月18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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