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21、罗贯中对《短歌行》的瓦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气概豪迈，意象雄浑，壮怀激烈，那份求贤若渴的诚心，感染了无数读者。我们就算不知诗人的平生功业，仅仅以此诗想见其人，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位德高望重、胸怀天下的强者形象，他以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尘寰中的芸芸众生，希望自己就是诗中那漫天乌鸦苦苦寻找的可以栖身的大树，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不再遭受战争之苦。
　　关于这首诗的具体写作年代，目前在学界尚未有定论，但肯定不是他年纪轻轻几乎一穷二白刺杀董卓（也有记载说是刺杀宦官张让）的时候，而应该是他的功名成就、人生经验、手下人才均已积累到一定阶段的时候。不过罗贯中在小说《三国演义》中，则“指定”其写作时间为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罗贯中为何如此肯定？我想，这多半是受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的启发。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写道：“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1]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其实苏东坡被谪贬的黄州赤壁，根本就不是曹操与孙、刘开战的那个赤壁，苏东坡在文中也没实指，只是泛泛地联想到那次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大战，他在另一首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仅仅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他又感慨，而今那些雄霸天下的风云人物均已消散，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是永恒的。
　　在《三国演义》中，赤壁大战之前“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与《前赤壁赋》中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似曾相识。接下来，“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心中欢喜”，也与苏文的“西望夏口，东望武昌”暗合。曹操为何突然诗兴大发？小说家对此作了精心的铺排，他正与众臣僚谈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群乌鸦遮天蔽月，鸣叫着望东南方飞去。他惊讶地问左右为何如此，左右回答说是乌鸦看到明月，以为天亮了，因此离开大树。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罗贯中仅凭文中的一句“横槊赋诗”就能将这根槊作为重要的道具大做文章，“时操已醉，乃取槊立于船头上，以酒奠于江中，满饮三爵，横槊谓诸将曰：‘我持此槊，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今对此景，甚有慷慨。吾当作歌，汝等和之。’……”
　　曹操刚得意洋洋地摆完功劳、唱完诗句，扬州刺史刘馥却不识相地站起来，指出诗中有不吉之言，确实有些煞风景，但曹操的表现也实在太过冲动，他勃然大怒，借着酒劲顺手一槊，干净利落地刺死对方，令满座文武皆惊骇无比。由此可见，曹操很想在人前树立一个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纳谏者形象，但若有人真敢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缺点，却又无法容忍，而他在诗中口口声声称道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也成了一个笑话。这根槊不像是曹操用来刺死刘馥的，而是罗贯中用来“刺穿”曹操伪善的画皮的。至于次日酒醒之后，曹操装模作样地表示悔恨和痛惜，命手下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以三公之礼厚葬刘馥，反而更加突出他的奸诈。
　　1994版电视剧《三国演义》则将小说中的情节稍作改变，它将那个指出诗中缺点的刘馥换作宫廷里精通音乐的乐师师勖。师勖并不是主动站出来的，而是曹操唱完歌之后，一再问他这首诗写得怎么样，他才说了实话，没想到惹祸上身。有记者采访负责这集电视剧的编剧刘树生为何如此修改，他回答：“师勖在小说里是没有的，他是用来替代刘馥的。刘馥在《魏书》中确有记载,官做到过扬州刺史,他在任时政绩昭卓,修城屯田建立学校，死于建安十三年。他的儿子刘靖做到庐江太守，史书上毫无被曹氏处死的记载。罗贯中一定是在《三国志》里看到他的死在时间上和‘横槊赋诗’同是建安十三年，便附会而来。在艺术作品中，安排一个人物仅仅为了被刺死，是不太高明的。因此我把他改成师勖……同时给予了他许多笔墨，用他精益求精铸造钟吕等情节使之形象丰满，后来因说了真话被曹操一槊刺死，就可以使原著中不足千字的描写演义为一场令人震撼的高潮戏。”与原著相比，感觉电视剧的确更合情合理一些。至于2008版的电视剧新《三国》，虽然在场景设置、故事情节和思想深度等方面对原著和旧版电视剧均有所突破，但我不太满意曹操吟咏《短歌行》这一节，因为他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干巴巴地念出来的，远远没有旧版中曹操号令群雄一呼百喏的气势。
　　罗贯中为一首诗编织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设置了一个以假乱真的情节，以鲜活的形象让人深刻地感受到，曹操就是这么个心口不一的奸雄。这种将诗人与作品之间拉开巨大差距的评论，多半是受历代文学家对其复杂个性的不同态度的影响。南宋道人白玉蟾在《武昌怀古十咏??赤壁》中，以“不说江山笑老权，尽称造化戏曹瞒。飞乌绕树孤回首，断戟沉沙怒激湍”，讽刺了曹操空有野心而谋略不足，徒遗笑柄与后人的形象。稍后的词人刘克庄更是予以猛烈的抨击：“孔融、杨修俱毙其手，操之高深安在？身为汉相，而时人目以汉贼，乃以周公自拟，谬矣！”直到明代，“后七子”之一谢榛在谈到“周公吐哺”二句时，对他的印象依然十分恶劣：“老瞒如此欺人！”
　　曹操一生纵横疆场，雄视天下，在政治和文学领域均取得了可观的成就，他可万万没想到，千余年后，有个文人会以他的《短歌行》大做文章，几乎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苏东坡应该也没想到，自己随心书写的一篇散文，会给罗贯中带来那么多创作灵感。
　　后世题咏赤壁者甚多，有重游赤壁的，有题东坡游赤壁图的，有读前后《赤壁赋》生发感想的，还有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但只要他们提起手中的笔，苏东坡就是一座绕不过去的珠穆朗玛峰，他们的文字里都难免打上苏东坡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印记，即便是以“性灵”著称的清代大才子袁枚也未能免俗：“一面东风百万军，当年此处定三分。汉家火德终烧贼，池上蛟龙竟得云。江水自流秋渺渺，渔灯犹照荻纷纷。我来不共吹箫客，乌鹊寒声静夜闻。（《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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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槊是一种由矛和棒演变而来的重型兵器，多为力大之人使用，主要用于马上作战。

　　2024年1月24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