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18、不许人间见白头

　　对于现代女孩子来说，十七岁大多还在中学读书，正处于“为赋新辞强说愁”的美丽花季，然而将时间上溯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四川邛崃少女卓文君却没有如此幸运。卓文君本是邛崃首富卓王孙之女，眉如远山，面若芙蓉，不仅姿色过人，而且文采出众。在她十七岁那年，精明的父亲将她许配给权势煊赫的当朝皇室窦家，可惜窦公子未及聘她过门便命赴黄泉。卓文君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就为他守起了望门寡。任何女子，只要沾上个“寡”字，就像被瘟神缠上一样晦气，看看《红楼梦》中李纨常年素衣素裙，不施粉黛，表情木讷，就知道寡妇过的什么日子了。
　　临邛才子司马相如耳早已闻知卓文君的芳名，深为仰慕，可他一贫如洗，与卓家门不当、户不对，若是他堂堂正正地前往卓家提亲，哪里会入卓王孙的法眼。相如只得剑走偏锋，与好友临邛县令王吉定下一计。没隔多久，整个临邛县都在传闻，县令大人每日都去拜访一个志节高尚、才气过人的文士，对方却托病不见，而县令大人毫不懈怠，反而愈加恭敬。连本地的父母官都如此推崇，这位文士定有过人之处，卓王孙很想设宴交结此人，相如又推病不去；直到王吉带着大群奴仆以隆重的礼节上门去请，他摆足了架子，才身携那把刻有“桐梓合精”的绿绮琴去卓家赴宴。
　　席间，相如应众宾客的邀请，弹了一首《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此房，何缘交接为鸳鸯……”宾客们纷纷赞他琴艺超绝，只有精通音律的文君听出弦外之音，她好奇地隔帘偷看来客，这位丰神俊秀的文士瞬间令她倾倒。因此当相如以重金买通她的贴身丫鬟，与她暗通款曲时，她连夜来到客舍与相如相会，随他奔赴成都。
　　来到相如家，文君发现屋里大窟小眼，桌椅破破烂烂，连被子都没一床像样的，不禁心都凉了半截。她本是大小姐出身，自幼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份苦，可她深知父亲生性吝啬，要想在这只铁公鸡身上拔几根毛，还得费一番心思。两人一合计，又返回邛崃老家，卖掉车马，在卓家对面的街道上买了间小酒馆，文君作为老板娘在前台为顾客沽酒算账，相如则穿着短裤，跟佣人们一起干粗活。卓王孙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差点晕死过去，索性闭门不出。这时王吉约上他的几个兄弟又来打圆场，文君毕竟是你女儿，她如今度日艰难当垆卖酒，丢的还是你卓家的脸面；司马相如行事虽稍嫌轻狂，也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反正你家里金银如山，倒不如送他们一个顺风人情算了。卓王孙无奈，只得补给女儿一份丰厚的嫁妆，外加一百多个丫鬟仆妇，但仍拒不承认相如的女婿身份；直到相如日后发迹衣锦荣归，才带着重金相认。
　　后来相如因《子虚赋》《上林赋》二赋得到汉武帝的赏识，担任郎官。他的煊赫文名又给他带来一大笔财，陈皇后因失宠于汉武帝，迁居于长安城外的长门宫，以百斤黄金的巨额润笔费，求他为自己写文章，打动汉武帝。相如不负所望，一篇哀感凄绝的《长门赋》成功地使她重获君心。可惜他功成名就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让风雨同舟的妻子扬眉吐气，而是尽快将自己中意的茂陵女子收房。尽管他可以在《长门赋》中将一个失意嫔妃的语言、神态、心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却为了一己之欢，忽略枕边人的感受。
　　其实不管是身处九重宫阙的皇后，还是偏居穷乡僻壤的农妇，都需要来自丈夫的呵护。文君满以为从此可以与最爱的人长相厮守到白头，不料依然落进那个最为庸俗的陷阱里，她伤心欲绝地写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首和着血泪的《白头吟》又勾起了相如的许多回忆，有初次相见的欢娱，有同回成都的酸楚，有卖掉车马的拮据，还有名利双收的狂喜……他当即赶回家与文君相会。不久相如得了消渴疾（即现代的糖尿病），再也没有攀花摘柳的精神，或许这倒是最好的结局，否则教文君当年不顾一切追随于他情何以堪！
　　相如去世那年，四十二岁的文君并不算老，对于一个养尊处优、修饰得体的女人来说，还是可以有些风韵的。关于她此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典籍记载过，不过我想她是不会嫁第三次了，因为在与相如生活的二十五年间，已经耗尽了她的青春、激情和勇气。那首《白头吟》与其说是为了阻止丈夫纳妾，勿宁说是她爱情幻梦破灭的宣言——她所有的抗争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后世的文人提到卓文君，往往对她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比如明代朱权杂剧《卓文君私奔相如》、清代袁于令传奇《肃霜裘》等，并冠之以“风流放诞（放荡）”之名，对她的遭遇却视而不见，未免有失偏颇。卓文君不过是一个渴求温暖、渴求关爱的可怜人罢了，与其他千千万万期盼幸福的普通女子是一样的，否则她又怎么会发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至情至性的呼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