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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什么狐狸 ...

  •   我是一只狐,彻彻底底的。我居住在京城郊外的滕园,每日里吃喝玩乐,倒也清闲自在。

      晋末乱世,流离失所的百姓大量增加,处处皆是荒废的屋邸庄园,也就怨不得我等“狐占人居”。

      这片园子也有十代以上的历史了,可想而知当年园主是如何椎心剜骨一番才狠心将之舍弃了。

      唉,若是我,就是决然不肯的。这般好的香花水榭,这般好的亭台楼阁,如何忍心荒废至此呢?

      不过人心复杂,本就不是我等族类可以洞悉的。

      我在这园子也住了三百年了,乱世已过,如今已是大唐高宗年间,太平盛世,一片繁荣景象,难得这园子的附近还是人烟稀少。呵,我不过照葫芦画瓢,效仿其他的同类,装神弄鬼一番云云,吓跑了几个胆小如鼠的看守而已,便还了自己一个清静的所在。平日里,除了上京赶考又囊中羞涩的书生,是不会有人来光顾的。

      那当朝的武后,连侍两帝,有谣传说乃九尾星心狐化身,是以能魅惑君王,颠倒众生,到如今还要牝鸡司晨,干涉朝政,正道人士无不窃言其为妖孽。而我这真正的狐类,倒忍不住在一旁暗暗发笑了,我曾因好奇潜入宫中见过那武媚娘一次,姿色平凡,元神微弱,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间女子,不过目现寒光,眼含锐气,是个聪明绝顶的角色。真正的狐魅,若是教这些凡人见了,只怕魂都被摄了去。

      狐三百岁即为精,可幻化成人,五百岁的狐精,也就可以晋升为狐仙。这是狐界的普遍标准,而如果按这种标准来计算的话,一千岁的婆婆都可以做“狐圣”乃至“狐祖”了。唤她婆婆,实在是因为她德高望重。她是居处离我最近的狐仙,我一直是处于她的教养和庇护之下的。

      一千岁的婆婆幻化成人仍是双十年华的样貌,而眉宇间多了些成熟睿智的风度,更显风华绝代。据说七百年前婆婆曾是公认的狐界第一美女,极尽魅惑之能事,无论是男人还是男狐,都无法不拜倒在她的留仙裙下。

      而我这三百岁的小狐狸,得她抚养长大,又将一生绝学相传,实在是荣幸,荣幸之至。
      甫成人那日,我忐忑不安,忐忑于云鬓是否齐贴,忐忑于花摇是否垂落,忐忑于罗带是否菱结轻飘,忐忑于玉足是否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寸娇红的鞋头在粉色石榴裙外。究竟是苦苦修炼三百年,终成二八娇娘,揽镜自怜,有如斯美好年华的自负,也有稚嫩一如寻常少女的羞涩与好奇。搔首弄姿足一个时辰,铜镜中终于浮现一张吹弹可破的雪肤花颜,这才满意起身,又闺秀似庄重地敛一敛襟,小心翼翼地踏出纤纤细步。

      婆婆丝毫无视我期待而焦虑的眼神,只絮絮道:“魅惑乃狐之天性,一切所为只为迷人心意,切记勿要得意忘形露出破绽,人类固然脆弱,却也残酷,若是被擒住,只怕真是我也救你不得。”

      “还有,”她突然快速地扫我一眼,“你得给我牢牢记住,无论如何,不可动了真情。”她极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告诫我,我但笑不语。

      三百年不长,却足够人世间朝代更替,荣辱兴衰数十回,也足够让我这年轻貌美的小狐狸染上些沧桑风尘的气息。

      显庆二年,正是秋闱之时,秋意令狐心中烦躁,我便去婆婆的园子小住了一段,饮了几日婆婆亲手酿造的桂花鸡血酒,通体只觉畅快了许多。然而,不过几日时光,我这三百年鲜少有人问讯的蜗居却莫名其妙地住进了一个人。

      那大胆的书生不问自入,竟还强占了我最中意的那间连着听花水榭的厢房,不由得让我怒火中烧。可是他一住进来,便接连三天出外访友,我见不着他的面,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任他把两口陈旧的书箱和一包破旧的布衣扔在我的狐居。

      到了第三日,他终于回来了,而且还终日闭门不出,每日在房内诵读诗书,研习经义。往日有人来,我只需作一股阴风,发几声狐啸,来人就自动屁滚尿流绝尘而去,可这书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风声啸声,他全当无物,连狐都莫可奈何。

      一连七天,我都只能在门前徘徊,那书呆连个哈欠都不打一下,反倒是我,听他读了整整七夜的诗文,虽然是受教不少,却也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再一夜。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我规规矩矩地侧立在窗边,望着窗上模模糊糊的侧影,倒真像是个听先生讲书的学生,只是睡意绵绵不断袭来。罢了罢了,今夜就先回去歇息,明晚再想良策吧。

      不意他读完此句,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便是片刻的静默。

      我呆住了,这几日来,只闻得他书声琅琅,竟不觉得他是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再立了片刻,便听到窗内有窸窣的书页声,然后,他熟悉的缓缓的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俏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而我这呆狐竟睡意全无。

      仰头瞧那娇娜的月娘,哪里有她的踪迹?今夜云重,盼不到月出了。

      搞什么?这书呆……闲来无事发起了春心么?

      一边口中无声碎碎念地抱怨着,一边却仿佛一根轻薄的鹅毛痒痒地从心尖一点一点的滑出来。

      窗内的身影立了起来,似乎是去剪那烧了许久的烛芯,他将脸庞贴近烛火,那窗上的剪影于是分明了起来。

      高挺的鼻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个侧影就让人觉得……

      我顿觉那层窗纸多少有些碍眼,倘若能透过窗户看那么一眼,便死也无憾了。

      便死也无憾了?

      咧开嘴笑自己的痴傻,难道是秋风紧了,元气也错乱了么?

      傻笑中,一滴凉意正中眉心,还不及蹙眉,一场秋雨就这么稀里哗啦没头没脑地下来了。

      院子里的桂花被打下来一片呢。

      我这样想着,不意自己却已被淋了个湿透。那人穿的襦裙鞋履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头上的钗环也错乱地随着发髻散了下来。

      世上只怕找不见一只比我更狼狈的狐。

      我只觉浑身冰冷,鼻头有些什么东西在蠕动。忍啊,忍啊,忍啊,忍啊,没忍住……

      “阿嚏!”

      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忙把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窗内有了动静,书呆惶道:“谁?”

      神智尚未清醒,我的嘴巴又先有了反应:“是我。”

      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惊呆了,那声音软软细细的,透着一丝的狼狈,还透着一丝矫情。

      只听哗啦一声,窗门被推开,书呆从窗内探出半个身子,转头探望,鼻尖恰对着我的眉心。而那高挺的鼻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便瞬间呼吸可触地挤进我的眼帘。

      我愕然,整个人,不,整条狐彻底地僵硬,只有鼻翼游丝般漏出断断续续几缕气息。

      那书生的半边白袍在我耳边飘动。

      我屏息等待它飘回去。许久,袍叶在拂过我鬓发后缓缓撤回。

      而我竟莫名有些哀伤。

      我们两人便定定地,一个站在窗内,一个站在窗外,不知如何行动。而这时我方能仔细地正视他。这书生的眉长得很好看,斜飞入鬓,很像是画室里尘封已久的成堆画卷里的周瑜像。眼睛略有些丹凤,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味道。

      我再看了他一眼,便开始做我这狐狸一辈子做过最窝囊的动作——我攀住窗沿,极为狼狈地爬了进去。

      “小姐这是……”他惊呆地盯着我的行径,半晌方嚅嚅道。

      我连忙抢先说:“妾身就住在园后一里,前日奉父母之命去市集买米,经过此地,听到先生读书声清越入耳,甚是好听,直至今日仍难以忘怀,故而今夜冒雨相就,万望先生垂怜。”志怪小说里头的狐女都是用这个来做开场白的吧?

      “这……”那书呆更是瞪圆了眼睛。

      怎么,他不是正等着有美人踏月而来么?现在虽然无月,有雨也是一样的吧?

      “先生在读诗经?”我湿漉漉地抓起他桌上泛黄的书册,作势翻读了一下,再微抬螓首,盈盈地用一双狐眼望定了他。

      “园后一里,乃是一荒丘,并未见有什么房舍啊。小姐你……”书呆忽然就不呆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地盯住我。

      “我……”我立刻辞穷,心虚地低头。该死,这么快就露了破绽。

      “莫非……小姐是狐仙所化?”他得寸进尺,竟马上把我家底说破。

      完了完了,这才说了两句,我便彻底落败于下风。

      “此时正是秋闱,此间进京赶考的生徒乡贡不知其数,小姐为何独独冒雨就我一人?”

      只因独独是你占了我的狐巢!

      可这实话却怎可说出口?

      “这……这是前世修定的缘分,由不得你我的。”我片刻方才应道。

      “既是前缘,记于何处?你前世是何人,我前世是何人?何年何月在何处结缘?因何而结?况且你又时从何而知?”他步步紧逼,哪里还有一丝呆样?反倒是我,被他接连数句问话问得窘迫不堪。

      “先生千百日不坐于此,此刻却坐在此处,妾身见千百人而不相悦,此刻却倾心向君。这不是前缘,何为前缘呢?”

      “若真是前缘,我见到小姐之时必定心旌神摇,可现在我却漠然心不动。这哪里是前缘,分明是无缘。”

      “你……”

      好一个榆木脑袋的书生!此刻他便真是貌赛潘安,才比子建我也无动于衷了!

      正气得牙根痒痒,又觉得无限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带着哭音怒骂道:“你这呆书生,好不识趣!既是伶牙俐齿,怎不到朝堂上去辩个清楚,却在这里欺负我这弱女子!会读几篇诗书礼义就自命不凡,你若真是清高至此,心无杂念,方才又读得什么淫词艳句?”

      书呆立刻面目通红:“诗三百篇,惟思无邪,怎可说是淫词艳句?”

      “哼,什么‘佼人僚兮。舒窈纠兮’,书生,你敢说你方才没有任何有违圣贤教化的非分之想?”我趾高气扬,狐性毕露。

      书呆果然理亏辞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于是大笑:“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就算是狐,也不稀罕你这迂腐的木强人!”于是作一股阴风,烛火顿灭,黑暗中只听那书生叫了一声:“且慢!”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穿过衣袖捏住了我的腕子,肌肤相亲,体热相传,书生察觉时慌忙缩回手去。待他重新点亮烛火,屋内已不见狐狸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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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什么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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