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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千古忠佞有谁知 ...

  •   “梆……梆……梆……梆……”四更的更鼓刚刚敲响,在暖阁中小憩的文武大臣们便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理一理朝服,打着呵欠,向太极殿鱼贯而行。
      欧阳修刚跨出门去,迎头便见到一个年过四旬的官员,此人的穿戴虽与其他臣子无异,只是一把稻草般的胡须从乌纱帽里乱七八糟地戳出来,几个肥大的跳蚤不时地出没其中;身上的朝服花一块白一块,不是油腻就是补丁,像是多少年未曾洗过的破烂。浑身散发出一股比馊饭还要难闻的酸臭气息。
      众人纷纷掩着鼻子避开,或者用衣袖扇一扇浊气。“这位就是长期在舒州、常州等小地方任职的王安石,以往圣上千呼万唤都不进京,这次不知什么风把他吹来了。”有认得的人忙低声说道。看来王安石到哪儿去都用不着通名报姓,他那满身的恶臭便是最显著的招牌。
      只有欧阳修若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出于礼节,还是向对方微微一点头。
      王安石忙走上前半步,向他拱手道:“莫非这位便是翰林学士欧阳大人?在下王介甫,今日是特赶来朝见圣上的。”
      “久闻王兄大名,只是缘悭一见。今日朝会之后,可否到屈尊敝府小酌一杯?”欧阳修老早便听说此人虽然不修边幅,然而在地方任职政绩卓著,颇有些可取之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因此他想对王安石稍作了解。王安石对这位文坛泰斗也是如雷贯耳,早有结识之意,便顺水推舟地应下了。
      在大家交头接耳时,苏洵则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
      这次仁宗皇帝召王安石进京,是任命他为三司判官的。在朝堂上,王安石拿出精心准备的作品《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以试探一下自己在朝中的威信。
      仁宗皇帝命宦官呈上之后,淡淡看了一眼,不置可否,便转换了话题:“爱卿长途跋涉地赶来,想必颇为劳累。可喜今日朝廷无事,又值天朗气清,切莫辜负了良辰美景,朕在御花园中已备下薄酒,就请众位爱卿移步,一则算是为王爱卿洗尘,二则与爱卿们叙叙家常。”
      时近仲秋,御花园中绿树遮天蔽日,挡住了盛夏的余热;尤为醒目的是那御池中的荷花,星星点点地铺撒于整个水池,晶莹澄碧的露珠经曦和一照,顿时映射出霞光万道。
      大臣们来到御花园中,宫女们早已在各人面前斟上一盏清茶和数样新巧的点心,又指着御池道:“这池中游鱼甚多,众位请随意钓鱼,钓得的鱼可各自拿回家。”命所有人务必尽欢而散。
      仁宗皇帝又命宫女在每位大臣面前摆下一个金盘,盘中装满一枚枚球状鱼饵。这些鱼饵是以蚯蚓、孑孓粉、麻雀粉、新蚕豆粉、蚕蛹粉等掺合,又加入异香特制而成,再加上御池中鱼虾繁多,因此较易上钩。
      欧阳修将鱼饵钩上,然后将丝线垂进水中,耐心地等待。盏茶功夫未到,他刚见自己的鱼标动了一下,只听“啪哒”一响,一条尺来长的红鲤被甩到岸上来,一个面容堂堂的红脸大臣兴奋地叫道:“哈哈!微臣钓到了一条大鲤鱼!”
      “希文兄,还是你运气好啊!”欧阳修道。
      “钓鱼可是个磨练性子的营生,心急吃不了热汤圆哦。”范仲淹回道,又开始专心垂钓了。
      欧阳修将钓钩换了个稍远一些的地方,忽听身边“叭叽”有声,像是在吃人世间最诱人的美味佳肴。他转脸一望,只见王安石将自己盘中的鱼饵像吃蚕豆一样,一把把地塞进口里,一副享受的模样。
      “介甫兄,这是皇上赏给你的鱼饵,你怎么当点心吃了?”欧阳修大惊失色。其他大臣也纷纷转过脸来,俱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王安石傲然一瞥,淡淡地说道:“王某还有别的事,没功夫在这里消磨时间,只好委屈它作为午餐了。”
      范仲淹道:“垂钓也可修身养性,王兄未免过于拘谨了。况且,皇上规定必须在此垂钓一个时辰,你又不能先走。”
      “除了钓鱼,在下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王安石不再理会他人的目光,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书来,坐在岸边的石凳上专心看起来。
      这一幕被仁宗皇帝全看在眼里,他久久凝视着王安石,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当晚,欧阳修命厨子将几尾新鲜的鲤鱼做来下酒,并邀请了苏洵、王安石、范仲淹、文彦博等几个新老朋友。苏洵比王安石年长一些,此次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虽然一举高中,名满京都,但他自己却无功名在身,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此次进京,他是想在朝中碰碰运气,看皇上能否格外开恩,不通过科举考试就安排他个一官半职。他将自己的得意诗文呈送给文坛泰斗欧阳修,欧阳修对他也颇为欣赏,因此借此将他介绍给一干朝廷重臣和文坛名宿,恰巧碰上王安石了。
      轮到欧阳修给苏洵和王安石互相引见,他向苏洵说道:“这位是王介甫兄,十多年来一直在地方任职。”王安石也向苏洵拱手示好。
      苏洵冷哼一声:“衣著跟囚犯一样肮脏破旧,吃饭跟猪狗一样叭叽有声,我苏明允可高攀不上这样的朋友。”
      “这……”王安石的手拱在半空中,无比尴尬地收回了,他本是桀骜之人,见一个籍籍无名之人也胆敢如此小觑自己,不觉怒上心头,狠狠盯了他一眼,似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印进脑海中,随即嘿然笑道,“悉听尊便,王某从不缺朋友。”
      王安石从此对苏洵心存芥蒂。二人真正交恶是在王安石之母去世之后,王安石邀请所有朝中大臣前去悼丧,只有苏洵一口回绝,并写下一篇措辞激烈的《辨奸论》。苏洵在文中援引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西晋山涛初见王衍,就预言他:“误尽天下苍生的,必然是此人!”另一个是唐郭子仪看出卢杞:“假如此人一朝得志,我们的子孙都不会留下!”
      王安石的为官之道有点像明代的海瑞。在中国漫漫的三千年儒家文化里,似乎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总是心怀天下,希望造福苍生,对治国平天下的能力有一种奇怪的自信,相信自己就是天降大任的那一个,对于身后名的看重远远大于生前利。他们千辛万苦地走上仕途后,依然可以生活得极为清贫,家人的日子也不会过得更舒服一点。王安石与两位弟弟和儿子的关系都不好,海瑞的几位妻妾和一个女儿都离奇死亡,这些家庭悲剧与他们的孤僻性格不无关系。
      王安石不修边幅,脾气古怪,但我们又很难将“沽名钓誉”、“大奸若忠”之类的词语用在他身上,因为他从21岁中进士,到46岁拜相,曾多次拒绝仁宗的拔擢,宁愿到一个穷乡僻壤做小吏。然而他之所以愿意在一个小地方蛰伏整整25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范仲淹、欧阳修、曾公亮、文彦博等许多德高望重的名臣把持朝政,难以施展他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是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得势,就像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从他日后的举动便能看出。
      苏洵曾说过:“假如王安石不受重用,那么我就言过其实了,他也有怀才不遇的感慨,谁又知道这样反倒免除了一场弥天灾祸呢?否则天下都会受他祸害的,而我也能得到预先识人的名声,可悲啊!”如果王安石在治平四年(1067年)神宗初即位时就去世,有谁知道他那希图安邦治国的报负,而实则贻害无穷的变法呢?
      然而也正是因为苏洵一切将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性格,数次得罪了王安石,为其子苏轼、苏辙兄弟日后的仕途埋下巨大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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