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南柯子

4、柳絮飞时放雪衣

　　宽大豪华的客厅里宾客满堂，桌上山珍海味堆满了山珍海味，杭州城最负盛名的几位歌妓胡楚、龙靓等七八位歌妓均殷勤地为客人倒酒。尽管大家依然在吃酒谈笑，但明显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神色，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个府僚终于忍不住，将象牙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面带愠色地说道：“周姑娘为何迟迟不来，难道还要我等亲自去请？”有个丫头立刻回禀道：“周姑娘得到陪酒的命令时，刚刚沐浴完，尚须梳妆打扮，未免来得迟些。”
　　“哼，她定有私事，说不定去会哪个情郎亦未可知！”府僚犹自没好气地唧咕着。
　　“这周韶究竟是何等样才艺？”苏轼心中也微有些期待。他素闻周韶色艺双绝，乃是杭州城一等一的歌妓，这位府僚仰慕已久，只可惜佳人对他冷淡而又客气，令他羞愤交加，今日之事不过是借机发端而已。
　　又等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只见高卷的珠帘一挑，一只手先从外面伸进来。那只手纤细修长，五个指甲被紫罗兰花染成淡紫色，皓腕上带着一只鲜红的玛瑙镯，更衬得肌肤晒雪，柔滑如玉。单看这只手，便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只见一道白影一闪，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已飘然来到客厅里，她的鬓边还斜插着一枝白海棠，美则美矣，只是那张清瘦的面容似乎太过悲凄了些。
　　她竟然是带着重孝前来陪酒的！苏轼深深地震惊了，她的腰肢未免过于瘦弱，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折断似的。他又偷偷打量一眼府僚，此人鲢首鼠须，自命不凡，一个海棠般娇嫩而又玲珑的女子，哪里会看得上这个粗蠢的俗物！
　　“让你陪酒你就尽快过来，装腔作势，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你若再敢推三阻四，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府僚的责骂之声依然不绝于耳，周韶一言不发，惟有紧咬下唇垂泪而已。苏轼心中大是不忍，起身笑道：“今日众位欢聚一堂，何必与小小歌妓一般见识。本官现场填词一阕，令周姑娘以歌助兴，也算是作为她迟到的惩罚，如何？”
　　“苏大才子名满天下，定然出手不凡，妙极！”众宾客哄然叫好。
　　苏轼当即命人拿来文房四宝，也不须思索，提笔写下一首《南柯子》：
　　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惟见石榴新蕊一枝开。
　　冰簟堆云髻，金樽滟玉醅。绿阴青子莫相催，留取红巾千点照池台。
　　周韶阅览了一遍，便来到场中，发皓齿，唱清音。众人但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场中回旋反复，那两条长长的衣袖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荡起微微的凉风；淡淡的哀愁从那两道黛眉斜飞出，尽管音律没有一个音符是乱的，然而那幽怨的歌声却令人愁肠寸断，不忍卒闻，，后来越舞越快，竟是只见衣袂飘飖，连面容也看不真切……
　　当白影终于在场中站定，然而在场的所有宾客依然神情痴呆，仿佛如高僧入定一般。好半天，方同时惊醒，震天价叫道：“绝妙无比！真该浮一大白！”
　　次日清晨，苏轼宿酒尚未醒，便听一个家仆禀告，有两位女子求见。却是昨晚见过的歌妓胡楚和周韶。她们早已得知苏大才子不仅文才出众，而且为人和善，最是怜贫惜弱，因此想求他给自己脱去妓籍。
　　宋代官妓，有的是达官显贵抄家变卖，有的是豪商巨贾倾家荡产，有的是平民百姓生养不起，才被卖到青楼，因色艺双绝而被官府收买。她们地位卑贱，连父母去世都不能像平常百姓一样守孝，还要照常陪酒歌舞。直到人老珠黄，她们才被官府抛弃，脱去妓籍，因此她们做梦都想早一日跳出火坑。
　　周韶的才情很早就声名在外。早在七八年前，她就曾与时任杭州太守的书法名家蔡襄斗茶。蔡襄自幼生于闽南，以善于品茶而颇为自得，还曾向朝廷进贡过“小龙团”茶，万没想到竟栽在这个黄毛未褪的小姑娘手中，倒令他刮目相看。
　　尽管周韶几乎受到历任太守的宠爱，尤其是现任太守陈襄，简直对她是有求必应，但她依然一门心思想脱离妓籍。因为于她来讲，这不仅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反而可能是一件灾难。四年前，只因杭州知州祖无择对她最好的姐妹薛希焘另眼相看，竟被出使淮浙的监察御史王子韶诬为二人私通。薛希焘当即下狱，但是直到被活活打死，她都没有承认与祖无择有过苟且之事。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王子韶不过是公报私仇而已，他的老岳丈沈扶在杭州修建宅第时，曾多次要求祖无择将役兵调来，帮他盖房，却被祖无择一口回绝。
　　苏轼来到大厅，二人早已长跪于地，周韶依然是一身素衣。胡楚极善媚惑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能勾人魂魄，凡是男子看她三眼，定教他们辗转反侧，相思入骨，因此外号“九尾野狐”。近日胡楚爱上了一个外乡来的落第秀才，二人已是难舍难分，因此请求落籍。
　　苏轼爽快地写道：“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胡楚大喜，千恩万谢地叩了首，跪在一旁。
　　这时周韶禀道：“小女子周韶也想脱籍，求大人玉成！”
　　“这……”苏轼久久沉吟不语，他不是不愿帮周韶，实有不已的苦衷，因为她是杭州太守陈襄面前的红人。如今陈太守出门未归，由他这个通判暂为代理几天，倘若陈太守回来，发现宠妓不见了，又该如何了局！
　　苏轼暗叹一声，缓缓写道：“慕周南之化，北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周韶拿到判词后失声哭起来：“苏大人使那么多姐妹们都脱籍、从良，为何偏偏不放过我周韶？倘若这一生，我永远挣不出这片污泥，倒不如……”说着，她凄然一笑，猛地向梁柱撞去。
　　“周妹妹，你这是何苦！”幸而胡楚眼疾手快，将她死死拉住。
　　苏轼顿时醉意全消，他被这个女子的决绝深深感动了，敛容正色道：“周姑娘心志可悯，本官已铭感于心！本官答应，一定会助你得偿所愿。”
　　过了大半个月，机会终于来了！苏轼暗中通知周韶，婺州太守苏颂向来德高望重，对才貌双全的官妓颇为同情，他即将来到杭州，倘若周韶在他面前求情，定能准允。
　　那一日，太守陈襄照例命周韶出来佐酒。周韶一曲歌舞后，满座均叫好不绝，连向来对女子毫不动容的老太守苏颂都拈须频频点首。周韶乘此机会跪倒在苏颂面前，请求落籍。
　　“素闻你才貌双全，方才歌舞已赏，再作一首七绝看看。”苏颂指着帘间的白鹦鹉道，“就以此为题吧。”周韶不假思索，落笔生风：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满堂宾客均赞赏不已。当时周韶还带着孝，因此自称“雪衣女”。
　　“你想出家为尼？”陈襄又惊讶又失落，见周韶坚决地点了点头，又道，“出家人度日艰辛，你锦衣玉食惯了，未必受得了这份清苦。在这里有我照应，不会有人跟你过不去。”
　　周韶婉言道：“周韶今生已是残破不堪，只想修来世。”
　　苏颂对陈襄道：“难为这女子一片诚心，陈大人可否就此网开一面？”
　　陈襄满心的不甘，但老太守的面子却不能不给，只好放她脱离妓籍。周韶最后能够归入清静的佛门，有一大半应归功于苏轼。
　　周韶临行前，昔日朝夕相伴的姐妹们纷纷赠诗相送，惟有胡楚与龙靓二人所写意味深长，最为出挑。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
　　应笑西园桃与李，强匀颜色待秋风。（胡楚）
　　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
　　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做武陵人。（龙靓）
　　周韶的后半辈子真的独伴青灯古佛，实践了自己的诺言。这种日子虽然枯寂了些，但比起那些醉生梦死的生活来，则安心得多。今生是不会再奢望什么幸福的了，还是多修修来世吧！
　　或许这位歌女给苏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时隔一年，他在《常润道中有怀鱼塘寄述古五首》之二中再次提到她：“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周韶之事还记载于苏轼《天际乌云帖》（又称《嵩阳帖》）中，该帖36行，共计307字，系由行书写成，其真迹为明代项元汴收藏，后辗转落到翁方纲手中，翁氏还在上面加上了题跋，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这些女子分明色艺双绝，却偏偏被逼着追欢逐笑；倘若生在当今时代，以她们的才貌，又会使多少须眉男子竞折腰！苏轼虽不能将她们个个都救出火坑，也算是尽了力了。——话说回来，苍生疾苦那么多，我们今人也不能对苏轼苛求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