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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身后牛衣愧老妻 ...

  •   几只寒蝉在树叶已掉落大半的梧桐枝上凄切地哀鸣,像是为这一场繁华盛夏所唱的一首挽歌。阵阵凉风倏来倏去,将几片梧叶卷得上下盘旋飞舞,其中的一片落在幽窗上。
      一只赛雪欺霜的手将它轻轻拾起,放在妆镜前。一个年过花信的少女望着它叹了口气,又托起香腮怔怔地想出了神。
      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递过来一盏茶,关切地说道:“小姐,这阵子你吃的越来越少,看着就瘦下去了,还是喝口参汤吧,这是婢子刚到厨下请王妈热过的。”
      王闰之摇了摇头,连说话都懒懒的:“不必了,阿怜。”
      阿怜正待多劝几句,忽闻“笃笃笃”的敲门声,便搁下参汤前去开门,忙紧张地对小姐一使眼色:“老爷和夫人来了。”
      闰之小姐起身迎接,微一行礼:“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老夫人爱怜地抚着女儿鬓边的一缕发丝,说道:“魏家的婚事,你可想清楚了?”
      “听说那魏公子经常出入于秦楼楚馆,还跟一个浣洗衣服的寡妇说不清道不明,恐怕不太合适吧……”闰之吞吞吐吐地说道。
      “季璋啊!”见女儿分明在与自己作对,王老爷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就为阿弗当初的一句话,你已经等了苏子瞻两年多了,拒绝了多少次媒婆!这次陈大娘好不容易跟魏家说合,岂可错过机会!你一直磨磨蹭蹭的,我只问你一句话,魏家的亲事,你愿还是不愿?”
      闰之紧抿了嘴,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这种无声的反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也更加激怒了王老爷,他连珠炮地斥道:“你不就是放不下那个苏子瞻么?我横看竖看都没觉得他哪儿好,他虽然略有小才,但为人迂腐,不能便宜行事,乃是为官之大忌,以后苦头有得吃哩!你跟了他有什么好?”
      “可是,堂姐在临终前,我是答应过她的,总不能反悔吧……”闰之声音虽小,语气却颇为坚定。
      见父女俩一时僵在那里,王夫人暗中瞪了丈夫一眼,对女儿柔声道:“阿弗在病危之际,你说几句中听的话安慰安慰她,也是情有可愿。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情形不同,你若加以变通,想来她在九泉之下是不会责怪你的。再说,她当初与你约定婚事,三方可曾签字画押?”
      “虽然没有立下一言半句,然而上有天,下有地,又能瞒得过谁!”闰之淡淡地说道。
      “反了反了!”王老爷一时气结,又将脸转向夫人,“都是你撺掇的,当初偏要叫她去跟阿弗读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一心学女红,定然不会生出这么多事。这下可好,连父母之命都敢违抗!”
      王夫人忍着满眶眼泪,又对女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女儿啊,爹娘都是过来人,你由着性儿闹只会坏了自己一辈子。那魏公子家里奴婢成群,绫罗成山,你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是为娘咒那苏子瞻,我看他定是有克妻命,否则你堂姐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说去就去了?”
      闰之依然打定主意沉默不语。王老爷喝道:“我今日就撂下一句话: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嫁给苏子瞻!”说罢拂袖而去。
      “老爷,别气坏了身子。”王夫人赶紧跟在老爷身后劝道,跨过门槛时,又回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啊,婚姻就像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博,赢是赢一辈子,输也是输一辈子,你可得慎重考虑!”
      已是夜深人静,闰之躺在床上,却心潮起伏,辗转反侧。两年前,堂姐王弗病重,在弥留之际,将自己的独子苏迈托付于闰之。为了信守当初的诺言,闰之在苏轼为父亲和发妻守孝的三年间,矢志不渝地苦苦等待着她。可闰之的父母并不看好这门婚事,硬逼着女儿嫁给本地乡绅魏公子。
      然而,苏子瞻的风流蕴籍、雅量高致,尤其是那永远挥洒不尽的才思,令她不止一次地如痴如醉。倘若能够嫁给这位自己爱慕的男子,即使立刻死去,又有何憾?她忽又想起父亲的一再逼迫:“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嫁给苏子瞻!”看来父亲是不会应允这桩婚事的,那就只好等待来世了!
      一念至此,她不觉珠泪滚滚而落,一边颤抖地从橱柜里找出一条素练,挂在屋梁上,搬过来一个凳子,将素练打了个结,心中暗道:“父亲,母亲,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世再报了!”她闭上眼,将脖子往那个死结里猛地一送,只听“咯噔”一声响,人已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睡到外间的阿怜听到小姐房内的一声异响,又联想起小姐近几日的神情,蓦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喊了两声:“小姐,小姐!”房内却毫无应答,阿怜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用身子猛地一撞,门拴应声而,只见小姐的身子还在梁上悠悠飘荡,不觉倒退数步,正好撞在门槛上,将她绊倒在门内。她连滚带爬地出去,扯直了脖子狂呼道:“不好了,小姐悬梁自尽了!快来人啦……”
      王老爷夫妇和仆人王宾均闻声赶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闰之从梁上放下来,抬到床上,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老夫人扑在闰之的身上嘶声痛哭:“我的儿啊,你说去就去呢,教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如何度日?”她又满眼辛酸泪地望着老爷,“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贱妾也不能不秉公说几句,闰之与那苏子瞻情投意合,你又何必苦苦阻拦?魏家虽然富庶,也未必会白白给咱们家多少。倘若闰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说着便拿脑袋使劲撞着床塌,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阿怜和王宾忙将她拼命拉住。
      “已经够烦的了,你还在这儿添乱!”王老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里踱来踱去。
      阿怜和王妈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身子,又是用冷水敷头,闰之方悠悠醒来。众人总算舒了一口气。“都是你平日宠着她,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也懒得管了,只当没生这个不肖之女,随你们闹腾去!”带着三分疼惜,七分恼怒,王老爷万般无奈地回房歇息去了。王夫人便知老爷已松了口,心下稍慰。
      此时王宾已请来了街头的谢郎中,他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径自来到小姐帐中把过脉后,便说道:“王小姐体质虚弱,静养数日即可,但此病主要是心情抑郁、七情内伤所致,如今首先宜疏肝理气,使气机得以舒展。”
      事情已发展到这步田地,王老爷夫妇也只得由着女儿了。待苏轼为父亲苏洵和原配王弗守孝三年期满,便迎娶闰之。苏轼得知闰之竟然顶住如此大的压力委身自己,深为感动,待她与王弗等同。王老爷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认这个女儿,但到底是心头的肉,夫人又成天在家里念叨,态度便渐渐缓和下来。
      闰之在家里虽是大小姐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自从嫁给苏轼后,一直衣著朴素,勤俭持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家境日益贫乏,每月只得五千钱不到。闰之想了个绝妙的办法,将这些钱串起来挂在梁上,平均分为三十日,严格规定每日只许使用一百五十钱。若有剩余的,便攒下来存进竹筒,以备招待客人之用,或者解解苏轼的酒馋。
      苏轼独步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之所以一时豪情大发,那也得益于酒的佐助。而酒从何来?这就离不开闰之了。在《后赤壁赋》中,苏轼与两位友人钓得一尾鲈鱼,可惜没有酒,他回家问闰之,没想到闰之早就藏了几坛,以备不时之需。倘若闰之当时跟他大吵大闹,苏轼的才思或许会被赶到爪哇国去的。
      不过,温柔贤淑闰之也有生气的时候。苏轼与陈季常是多年的老朋友,因此闰之也常与陈季常之妻柳秀英往来。苏轼得知陈季常家藏有一幅吴道子《天王送子图》,早就想借来一观,不料这乃是陈家的祖传之物,从不轻易拿出来示人;即便苏轼与他已有多年交情,一提起此事,依然顾左右而言他。
      那一日,苏轼为了庆祝自家的耕牛黑牡丹病愈,独自在园中小酌。微醺之际,他又想起陈家的那幅画来,便提笔给好友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考虑到陈季常是个“妻管严”,那幅画一定被其妻柳秀英收起来了,因此落款不慎写为“一绝乞秀英君”,命家人苏安火速送去。
      苏轼一觉醒来,发现桌上依然杯盘狼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闰之也不在织布机旁,而是一只手托腮凝思,脸色带着一缕哀怨之色。
      “你今日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苏轼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肩头,关切地问。
      闰之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们男人果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想当年,我不惜违抗父母之命将终身托付于你,是瞎了眼了!”
      苏轼大惊道:“娘子与我患难与共,为何口出此言?”闰之依然不愿搭理,苏轼软言哄了半天,她才说道:“你若非对那柳氏起了色心,为何在写给陈季常的信中,落款题为‘一绝乞秀英君’?”
      “我真的写过这几个字么?”苏轼有些不相信似的问。
      “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了,你还狡辩!”闰之冷言讥讽道。
      苏轼百口莫辩,只得再写一封信作为解释,说自己在醉酒时信口胡写,连写了什么都不知道,深感惭愧。陈季常起初接到苏轼的信,也颇为生气,而且他一向受妻子柳秀英欺压惯了,这次总算找到个把柄,便厉声质问她是怎么回事?柳秀英大呼冤枉,哭得扯天扯地,誓要立刻赶到苏家问个清楚。夫妻二人刚准备出发,却收到第二封信,才知道苏轼是醉酒胡说。
      柳秀英这下可理直气壮了,她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大骂道:“你看老娘可是那等招蜂引蝶的浪货?老娘虽说还有几分姿色,却还知道本分。你个天打雷劈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往老娘头上乱扣帽子,这下还有何话说?”
      陈季常对妻子又是作揖,又是磕头,陪了半天小心,柳秀英依然余怒未消,转生一计:“这个苏子瞻,太不正经了,这次我要羞他一羞!”柳秀英命家仆给苏轼送去一方揞巾,原本打算给他难堪,哪知苏轼根本不知道陈家已起过了一场剧烈的战火,还只道老朋友真的是宰相肚子能撑船,立刻作一七律调侃道:
      夫子胸中万斛宽,此巾何事小团团?
      半升仅漉渊明酒,二寸才容子夏冠。
      好带黄金双得胜,可怜白苎一生酸。
      臂弓腰箭何时去,直上阴山取可汗。
      既然你的心胸非常开阔,怎么带的头巾却这么小?陶渊明喜欢用头巾滤酒,杜钦偏爱戴着二寸高的小帽子。你为何不戴上黄金得胜环,手上握着弓,腰里挂着箭囊到边疆建功立业呢?
      闰之见这次连出了名的“河东狮子”柳秀英都原谅苏轼,还跟他开起了他的玩笑,也便一笑置之。不过从此以后,苏轼的酗酒倒的确收敛了几分。
      或许是王夫人当年一语成谶,闰之跟随苏轼享受了11年平安幸福的生活,随后经受了8年的艰苦生活,待到苏轼终于被朝廷召回,几乎平步青云地升任兵部尚书、龙图阁学士兼侍读,闰之却身罹重病,于次年在汴京故去。
      闰之一生吃斋念佛,临终遗言,希望葬在金陵的清凉寺,并在寺中供奉一张佛像。苏轼请好友李公麟画好佛像,开设水陆道场,为亡妻还了愿。他还在《与钱济明》一文中深情地回忆道:“老妻去世倏忽已过半载,我自身又衰弱多病,然而晚景凄凉,或许也是人生无法避免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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