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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勤政殿上,百官候立。

      殷治睡眼惺忪地从侧边走进殿内,他思前想后熬了大半宿,到这会儿精神耗尽,突然困得不行,整个人死气恹恹,又有些不想上这个朝了。

      但旨意都传了出去,若是出尔反尔,不仅要被那些老顽固一人一个唾沫星子骂个半死,更重要的是,会惹得谢灵均愈发不高兴了。

      之前就闹了脾气,人还没有哄好,若再来一遭,他不得想方设法费老劲儿了?

      因着林翊北被押诏狱的缘故,殷治想当然地认为,昨日清晨谢灵均待他那般冷漠,定然是受漠北军案子迁怒了。今日朝会他一并解决了,既保了谢灵均免受朝臣攻讦,又将林翊北光明正大地放出来,谢灵均自然也就高兴了。他高兴了,也就不会说那些当不得哥哥的气话了吧。

      殷治美美地想着,打眼往殿内一扫,不禁纳闷:“摄政王呢?”

      “回陛下,王爷去了偏殿。”一旁回话的是内侍省总领方清年,整个内侍省,只有他有资格入勤政殿随侍御前。

      他长得有些富态,整个人像是一尊笑眯眯的弥勒佛,没有攻击性,也容易让人生出亲切感而失去戒备心。这样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混得熟,作为内侍省最高长官,便是内阁那几个清贵重臣,见着他也尊称一声方大监。

      “去偏殿做甚?”殷治不解地问。

      方清年解释道:“事关漠北军案的几个重要人证,这会儿都被安置在了偏殿。”

      这就是方大监的措辞之严谨了,但凡不曾圣裁定罪的,不管是下了狱的林翊北还是肖志高,又或者告状伸冤的韩春烈、苏开真之流,都统一称作人证。

      殷治点了点头,抬眼一瞧,就见谢灵均身穿绯色公服,自殿门口走了进来。

      他身形修长,背挺腰直,二十余岁的年纪,手握无上权柄,自无限灿烂的日光中一步一步走来,周身仿佛缀上了一层金边。

      殷治看得怔了,他想起前世无数次,谢灵均这般走上勤政殿的样子。

      直到最后一次,他在百官注视之下,沉默地跪在地上,领受了赐死他的旨意。他那么平静,那么淡然,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的腰还是直的,背还是挺的,仿佛仍然是那个翻云覆雨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不折一身潇潇骨。

      “摄政王。”殷治朝谢灵均招招手,引得近前几位大臣侧目。

      但他毫不在乎,待谢灵均走近了,他便喊一声:“谢二哥哥,你上来,到我身边来。”

      谢灵均脚步迟疑,终究还是踏上了御阶,登上了象征皇帝权威的御台,他淡声问道:“陛下,何事?”

      殷治朝他乖巧一笑,带了几分讨好之意,他低声说道:“等会儿他们肯定吵得凶,我怕得很,谢二哥哥在我身边,帮我镇一镇。”

      什么叫镇一镇?谢灵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种稀奇说法,当他成什么了?

      不过他面色不显,语气略有一些怪,“陛下还有怕的时候?”

      殷治伸手去勾谢灵均的袖袍一角,眼尾还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笑劲儿,直说道:“我口舌笨拙,自然是说不过那些舌战领袖,他们素来会喷沫子,我怕溅一身。”

      谢灵均不悦地甩开殷治的手,似乎很厌烦这人拉拉扯扯,冷冷道:“御阶之上,七八步之远,陛下安心便是。”

      他转身欲走,殷治连忙喊着:“谢二哥哥,你别走呀。”

      谢灵均身形未停,殷治慌张去扯人胳膊,倒教台下众人看了个清楚,个个眼神盯着。殷治是个混不吝的,死过一回愈发肆意,然谢灵均却素来仪态端方,从无逾矩之处,朝会之上岂能儿戏,自然停住了脚。

      殷治心满意足地将人扯回来,笑道:“摄政王便留在朕身旁吧。”

      这话说得大声,朝臣们也都听见了,谢灵均没有反抗余地,只能作罢。

      他绷着脸,不想多说一个字,这看似乖巧的小皇帝,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如今倒是会审时度势拿捏他了,看来长进不少了啊。

      御台之上乃帝王象征,摄政王当政这三年来,从来都是不越雷池一步,立于百官之首,御台之下,守着恭恭敬敬的臣子本分,而今站上了此处,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了。

      勤政殿内的一众朝臣,肚里的小心思翻了几转,终究还是没人提出来,在今日这样一个九死一生的朝会上,那点子规矩礼仪,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方清年呼令参拜,众臣礼毕后,殷治肃然开口:“近日,有两件大案发生,诸位已然议了一回,事关数十万边军,朕以为拖延不得。漠北大将军朕召回来了,兵部侍郎肖志高下了狱,这军饷贪墨似乎有了眉目,至于当年秦周案的罪臣女眷,如何被越州州府捉拿,前几日韩春烈当朝说得很清楚,只是……”

      殷治单刀直入,根本不扯那些虚晃子,直接就提到了漠北军案,倒是让朝臣们均提了一颗心。而说了几句,又突然语气一顿,目光在前列几位尚书大人们身上扫过。

      这些尚书大人们,个个都手握权柄,但凡在洛京城跺一跺脚,天下官场都会为之一震,如此大的能量,若本心不正,岂不就酿成了今日之祸患?

      “阆州刺史薛文重还未入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来说说吧。”殷治随意地点了名,“到底这被抄了家流放,下了狱服刑的罪臣家眷,是如何从阆州,千里迢迢地跑去了漠北边境?这中间关卡重重,没有身份户籍的人,哪怕能跑了一个,还能跑了一群?”

      殷治嘲讽地笑了声,且看这群老顽固如何吵架了。

      当年秦周贪墨案亦是三司会审,还在先帝暮年,算是先帝执政时期最后一场大案了,堪比今日的漠北军案。前后折腾了六七个月,刑部扯不清,大理寺断不出,都察院亦是稀里糊涂没个结果。最后是先帝下令,让谢灵均执掌诏狱,亲查此案。

      年方弱冠的谢家二公子,以单薄瘦削之躯,以孤身一人之勇,持天子利剑,撕开了当朝贪污腐朽的遮羞布,露出那血淋淋的皮囊与真相。秦周贪墨案中,所谓的秦,是指东台左相秦继甫,所谓的周,是指尚书右仆射周鹤章。二人均是朝廷大员,背后牵扯了多少利益集团,即便有人侥幸逃脱,也是将谢灵均恨之入骨。

      那时候谢灵均就把朝堂上这些讲究门第联系的世家得罪干净了,也是在那时,他跟付亥诚结下了梁子,付亥诚像个疯子一样,随时随地都想逮住谢灵均的把柄。

      而今三司会审的秦周案出了差错,那要三司给个说法,也算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辖制大理寺、都察院的黄门监侍中刘秉熙率先开口,老头须发皆白,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说话也慢条斯理,好似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过去一样。

      他身为东台右相,曾经也是秦继甫的二把手,如今门下省唯一长官,当年也是凭借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和稀泥大法,竟然在秦周案中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要知道他可是离秦继甫最近的人。

      总而言之,两刻钟过去,刘秉熙的发言犹如不听,毫无任何要点。

      倒是大理寺寺卿李崇珏没沉住气,率先将矛头指向了刑部。这两大部门常常在处罚权与行刑权上有争议,自从李崇珏上了位,大理寺在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与复核时,常常与刑部别苗头。就殷治登基这两三年,就有了不下十起案件争论不休,以至于到了上奏圣裁的地步。

      刑部尚书江成麓是六部尚书之中最年轻的,如今还不及知命之年,又为人耿直较真,立时就同李崇珏驳斥起来。他们当朝争吵也不是一回两回,只要李崇珏开呛,江成麓必然要上头。

      殷治也不制止,就这么高坐龙椅听着,直到尚书令史道非喝道:“朝堂之上,休得放肆。”

      江成麓像是突然醒过神来,朝殷治拱手行礼道:“陛下,刑部虽有行刑权,但当年秦周案是在诏狱里审的,那些个罪犯也是从诏狱里押出去的,与阆州的交接案宗一看便知。所以这人到了阆州,又如何逃了,还是要从阆州查起。”

      “的确如此。”殷治赞同道,“可惜薛文重还在路途中,既然人证不足,三司都交代不出这人是怎么跑了,那就议一议军饷贪墨案吧。”

      少年帝王的语气很是随意,但人精似的大臣们都听出了问题所在,什么叫三司交代?

      人跑了,合该是阆州看管不严,该交代的是薛文重。人人都在等薛文重进京上明堂,倒要看他如何说,若只是个看管不严人犯逃跑,薛文重便是首罪。但明显不止如此,那十几名妙龄女子可是到了漠北边境的。而据之前韩春烈初审供词,她们是被军士押过去的,一路畅通无阻,定然是有人使了手段。

      眼下林翊北就成了罪魁祸首,证据在于那些女子坚持说,押送她们的军士是漠北军,她们被押过去是成了漠北军的玩物。

      “陛下!”韩春烈站在群臣末位,见这案子似要翻篇,连忙站出来,跪地伏拜道,“陛下,臣越州刺史韩春烈,关于秦周女眷一案臣之前曾审问过,这些女子众口一词,说是漠北军所为,逼得她们从阆州到了漠北边境,好不容易趁乱逃出,这才游荡到了越州……”

      “趁乱逃出?”殷治摸着下巴,突然打断了韩春烈的话,“趁什么乱?朕记得三月开春之际,西荒粮草不足,犬集人肆掠边关,漠北军打了好几场仗,莫不是趁战乱吧?”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连冷眼旁观的谢灵均,都淡淡地看了殷治一眼。

      显然,韩春烈也被问懵了,“这、这……陛下何意?”

      殷治什么意思,自然是想了一早上怎么把林翊北放了,却怎么也没找到借口,眼下终于抓住一个不算破绽的小破绽,他岂能放过?

      前头那些京官多聪明,不说刘秉熙那等老滑头,就是李崇珏跟江成麓吵得那么凶,也没敢往林翊北和谢灵均身上引。谁也不肯当那第一个,生怕谁提了就成了出头鸟,即便他们知道林翊北已经在诏狱里待着了。

      所以殷治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不那么圆滑的愣头青,他心想,好家伙,就你了,让我来找找漏洞,看能不能编一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好把林大将军放回家。

      “什么意思?”殷治冷笑一声,“正值战乱之际,犬集人多次入侵,朕瞧着前段时间从边关发回来的战报,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的,玉林关死了得有小一万人,摄政王,我没记错吧?”

      谢灵均应道:“的确。”

      “那就没错了。”殷治朝谢灵均笑了下,随后又板起脸来,装作一副严肃愤懑的样子,“就成天这么打仗,天天见到的不是鲜血,就是尸首,生死存亡关头,谁还有心思去找军妓?这帮女子真的去了漠北边境?那她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还能趁战乱好端端地逃出来呢?”

      “这……”韩春烈说不出话来,哪成想龙椅之上看着柔柔弱弱的小皇帝,竟然言辞如此锋利,思维如此清奇,只能讪讪说道,“兴许她们运气好,再有漠北军皆在抗击犬集人,她们并未受到殃及?”

      “是了,你也说了漠北军皆在抗击犬集人,但凡是我大夏子民,遇到外敌入侵,哪个不是拿起武器?没有刀剑,也会拾根木棍,没有木棍也会捡块石头,她们若当真在漠北边境,又怎么能不像边关百姓一样抵御外敌?倒是畏首畏尾伺机逃窜?”

      殷治当了十年皇帝,听了十年的朝堂大道理,黑白颠倒扣帽子这等事已经驾轻就熟。

      他反手就给这群人证扣了一顶大帽子,“这等龟缩逃窜之辈,趁战乱当了逃兵,转头又来控告保护她们的漠北军,想来人品也不如何,又曾有前科在身,说的话岂能全信?”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将军妓案的证词全部推翻,韩春烈当场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她们都是些女子,女子生来胆怯,被犬集人吓到了,从边关逃走也算人之常情。可若不是她们逃到了越州,臣又怎么能得知这么一桩惊天大案?只怕咱们都以为秦周案罪人都在阆州好端端服刑吧。”

      “纵然她们中有一个两个人有可能撒谎,可十数人皆众口一词,且能彼此互证,那她们的证词即便再不可信,也该有几分真实了。更何况,若她们没到过漠北,又怎能对漠北之事了如指掌,每一桩都说得清清楚楚?”

      韩春烈一开始被殷治说懵了,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差点儿掉进对方的语言陷阱。

      他竟没想到陛下待漠北军,居然是维护之意,分明之前不是这样的,连人都被押进了诏狱。诏狱那地方,向来是有进无出的,林翊北进去了,自然是铁板钉钉的逆贼了。

      然而事到如今,陛下改了性,就算他生了几分退怯之意,可局势已经不容他往后退了。

      “陛下,这秦周女眷案事关边疆军权,若有贼人心术不正,掌控了数十万边军,又与州官朝臣勾连,做出欺上瞒下、以权谋私之事,实乃是江山社稷之危啊!”韩春烈一声喟叹,匍匐在地,大有忧心恳求之意。

      殷治听出来了,这是逼他处置林翊北啊!

      漠北养军妓事小,问题是这军妓的身份,以及她们是从何处来的,一群被关押服刑的罪人,竟然通过重重关卡,不远千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漠北边境。这其中有多少人在暗中勾连,光想想都细思极恐,简直是在挑战律法与皇权,更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行此等事之人,怎能说忠君爱国,又怎能保证不会有二心?

      殷治被韩春烈此举唬得没了话说,他耍那些小聪明,终究还是搞不过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且他那些话说出来,直接暴露了他的真实态度。台下的一众大臣们,明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却各有心思。

      “韩刺史之意,漠北军主帅就是那心术不正的贼人了?”殷治沉默中,谢灵均忽然开了口。

      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情绪,好像是在说一句陈述,便连脸上的神情也是淡淡的。

      这般做派,让人觉得谢灵均似乎胸有成竹,韩春烈一时没答上话来。

      “林将军多年戍边,抵御外敌守玉林关,自然是劳苦功高。”内阁首辅严茂行也开口了,在谢灵均出声之后,他也不再闭嘴。

      朝堂上的气氛仿佛一瞬间凝滞了许多,殷治陡然察觉到,前头他那些自以为小聪明的质问,简直是小打小闹,也就能欺负欺负韩春烈之流。真正大权在握之人,只需要一字半句,就可能扭转局势。

      严茂行是个清瘦的小老头,即便七十岁高龄,也不显丝毫老态,他的精神气很足,双眼也炯炯有神。殷治仔细瞧了,这人分明不像是生了病,居然还告病假十余日,果然都是些骗子。

      谢灵均的目光落在严茂行的身上,严茂行继续说道:“但既然秦周案女眷指认林将军,为保林将军清白,也应当将此间因果缘由查清楚,以免来日天下人误会林将军,也误会漠北军。漠北军乃忠肝义胆之辈,这等污名实在是有损将士们的忠义,也令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之人寒心。”

      首辅大人的言辞态度显得十分公正,他温和地说出意见,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付亥诚适时出列,抱拳行礼道:“陛下,林将军就在偏殿等候。”

      “什么?”殷治猛地站起身,“林将军也来了?”

      这会儿他才想起为何谢灵均来迟了些,原来偏殿不止有重要人证,还有林大将军啊。

      殷治突然心虚起来,偷偷瞧了一眼谢灵均的脸色,不安地坐回了龙椅上。他猜想着林翊北进了诏狱,是不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若真是伤得重了,他还真没法面对谢灵均了。

      “那……那就请上来吧。”殷治语气都不足了,又怕谢灵均生气,要是生气不管他了可怎么办,思及此又连忙吩咐方清年:“林将军身受重伤,身体不适,给搬把椅子来。”

      谢灵均闻言诧异回头,震惊地看了一眼殷治。

      这是殷治登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给一个臣子看座。这座庄严肃穆的勤政殿,除了皇帝,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是坐着的。

      而林翊北,一个入了诏狱的罪臣,一个身负嫌疑的逆贼,凭什么有此殊荣?

      别说朝臣们低声议论,便是严茂行等人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可惜殷治全都视而不见,一心只想着讨好他的谢二哥哥。

      “摄政王。”殷治凑过去脑袋,低声安慰,“别担心,我会让太医尽心看治林将军的。”

      谢灵均看着殷治没说话,眼里有些复杂。

      殷治又用气声道:“我也一定想办法把林将军放了,你放心。”

      谢灵均挪了下身子,想离殷治远一些,并不想多说话。这个傻缺,就他玩的那些花招小聪明,十个脑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根小指头的。当着群臣这么多双眼睛,还跟他咬耳朵,像什么话?

      殷治不知道谢灵均为何避他,连把林翊北放了都不能把人哄好嘛,他心里有些委屈,思索片刻后,突然恍然大悟道:“摄政王是不是也想坐椅子,我让方清年去搬。”

      “实在不必。”谢灵均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

      他还不想做第二个特殊,本就是众矢之的,再要坐着上朝,还坐在御台之上,他没那个谋逆僭越之心,他自己都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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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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