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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恩怨理还乱 ...

  •   这时尉迟霜缓缓地走到宁慎思身边,两行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怯怯地望着他说道:“爹,这是真的吗?那我呢?”
      宁慎思痛苦地低下头,双目不敢与她对视:“爹何时骗过你?你其实是爹当年在路上拾到的一个弃婴。”宁慎思的目光变得悠远,“那一年山东地区闹饥荒,百姓们均易子而食,或许是你家里人不忍心那样残害你,将你扔在一窝青草丛中,被我发现了。当时你才一岁多,饿得黄瘦黄瘦的,颈子像是掐一把就断。我原本不想多事,只是你瞪着双黑豆似的眼睛望着我,突然叫我爹。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孩子叫过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恰好我手里有一块新买的绿豆糕,便顺手给了你。你冲我笑了笑,我心一软,便带你回家去了。”
      宁慎思倒了两杯女儿红,自己拿起其中一杯,向简不凡道:“孩子,我已从霜儿的臂上的那只银手镯认出了你的身份,才会让霜儿请你来,亲自看看你。都是爹的不是,这些年来爹一直以为你不在了,没有尽到一丝一毫做爹的责任,若非苏寒雨那个贱婢,你我也不会落得父子反目……好在事情已真相大白了。你若还能原谅爹,就喝了这杯酒。”
      说罢,端起自己的那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再将空杯倒过来,果然涓滴不剩。简不凡不觉也端起酒杯,但不知为何,这声“爹”却始终鲠在喉头,万难出口。他正准备一饮而尽,嘴唇欲与酒杯相接触,忽闻“叮”的一声响,瓷杯已应声打落;与此同时,门外一声娇叱:“不凡,这酒喝不得!”一个俏生生的小妇人已飞身进门,将简不凡拉向一边。
      “娘,你也来了!”简不凡不由自主地拉起苏寒雨的衣袖,又旋即放开,因为他想起了宁慎思方才的话,似乎对一手抚养自己的娘亲也没有先前那么信任了。苏寒雨没有察觉到简不凡神色的异样,以为他是吓傻了,半是爱怜半是嗔怪地说道:“你呀,行走江湖已数月了,还是没多大长进!”
      那杯摔落的酒水,有几滴溅在油腻腻的木桌上,木桌顿时被烧焦了几个小洞;地上流过酒水的地方也形成一道深深的凹槽,其中有一滴溅在一只蟑螂身上,那只蟑螂仅仅翻了个身,便不动弹了,很快化作一摊脓水。
      简不凡顿时吓得变了脸色,即便他再没有江湖阅历,此时也发现这杯酒含有剧毒,只要一沾唇,他的下场就会跟这只蟑螂一样。他也才明白过来,宁慎思请他来根本就没安好心;是他中途认出宁慎思来,宁慎思才会编那套鬼话来骗他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他喝下这杯毒酒。他转而又想,宁慎思既是娘亲表兄,对自己脚背上的伤痕也不难得知。不过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把一番谎话编得风雨不透,倒也难得,或许他原本就生活在梦幻之中吧?
      苏寒雨以手遥指宁慎思,厉声道:“宁慎思,你干的好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以为你躲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没人知道,他就是小姐和姑爷的儿子,这些年来我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亲自替马氏一门二十余口讨还血债!”
      苏寒雨说罢冲简不凡一努嘴,简不凡平素即便再懒散,此时也激出了几分男儿血性,他“嗖”地抽出腰间的梨花剑,空中但见寒光一闪。
      简不凡大喝道:“宁慎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简某得罪了!”
      “且慢!”一个淡青色的身影已拦在简不凡的面前,却是尉迟霜跑过来了,她的眼泪一串串落下,不知是为自己身世的凄苦而落泪,还是为自己有这样的养父而羞愧。她拭了一把泪,嘶声道:“我终究是他养大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你若想杀他,须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她的语声虽一如往昔的轻柔,却异常坚定。
      简不凡有些犹豫,苏寒雨勃然大怒,斥责道:“你还磨蹭什么,别被一个小姑娘迷花了眼,人家连一个养父都如此爱护,你却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忘了不成?”
      简不凡暗骂自己的愚蠢,对尉迟霜道:“让开!再不走开,休怪我剑下无情!”尉迟霜却毫不相让,简不凡终是对她下不了手,一个翻腾,已从她身边擦过,径奔宁慎思而去;宁慎思已握紧了随身的拐杖。
      简不凡原本没有多少江湖阅历,凭着一股少年的锐气大开大阖,招招不遗余力;宁慎思虽是病弱衰朽之人,临敌经验却无比丰富,他竭力保存自己的体力,尽量不与那柄削铁如泥的梨花剑对磕。
      简不凡以为对方是怕了自己,长剑舞得更疾。数十招过后,梨花剑与拐杖终于碰在一起,拐杖近三分之一被削断,飞向屋外;与此同时,一道黑气从杖中喷射而出。“不好,恐怕有毒!”苏寒雨说话间,已然避开黑烟。
      简不凡倒翻而起,勾住屋上的横梁,准备跳向一个烟雾笼罩不到的角落。他刚要落地,一只手掌已拍向他的胸膛。“不凡,小心!”苏寒雨叫道,已来不及拉他。简不凡已吓呆了,瞪大了眼睛,任那只手掌毒蛇般地咬向胸口。
      宁慎思的手掌刚到胸前,眼前忽然一阵晕眩,仿佛又看到当年苏落梅撞剑身亡时的那双眼睛,凄楚哀怨,伤心欲绝。他喃喃地说:“落梅,你怎么来了?”那只手掌不由往旁一滑,结结实实地拍向墙壁,墙上立即印出一只五指各呈红、黄、青、紫、绿的手掌。这一掌已用尽宁慎思平生之力,一击不中,已然气竭,简不凡的剑尖立即指向他的咽喉。
      苏寒雨本以为简不凡此次万难幸免,岂知他突然转败为胜,不觉又惊又喜。她打量了一阵墙壁上的那只手掌,眼中不觉浸满了泪水,梦呓般地说道:“我今日才明白,你不仅是谋害了小姐和姑爷全家的凶手,还杀害了简广缘!”
      简不凡喝道:“宁慎思,你恶贯满盈,还有何话说?”
      出乎意料地,宁慎思的嘴角露出一抹虽九死而不悔的狞笑:“哪怕时间倒流,我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我依然不会后悔当初的做法。既然我得不到她,凭什么要让那个姓马的小子得到?我宁慎思除了不会哼几句酸文,卖几句假醋,哪一点不比他强?”
      简不凡只觉剑尖一颤,便撞上了宁慎思的胸膛。不,是宁慎思自己送上去的,就像当年苏落梅撞上他的剑尖一样,令简不凡和苏寒雨均感到有几分意外。只不过当年苏落梅是不甘受侮,含恨而死;而今日宁慎思却是万念俱灰,自愿求死。不知这是不是所谓的报应?
      宁思的衣衫顿时洇红了一大片,他突然“哇”地呕出一摊黑血,艰难地说:“这一生,我做了很多不耻于人的事,可……可我对落梅的感情是不变的……我多想跟落梅结为百年之好,生一个自己的儿子。”临终前,宁慎思终于说出了当年的一幕:
      只因宁慎思对马长骥夺走了心上人衔恨已久,早晚都想除之而后快,后来终于花高价勾结了几个下五门的人,伺机一举灭了马家满门。在清点尸首时,才发现单单少了苏寒雨和小少爷,他四处寻找均未见踪迹,猜测这主仆二人已乘间逃走。本想一把火将跑马山庄烧得个干干净净,谁知天公作对,下了一夜急雨,遂带着那伙人连夜撤退。跑马山庄顿时一夜之间从江湖上勾消。
      自从苏落梅撞剑身亡后,宁慎思心中一直难以释怀,为此他诱骗了不少纯情少女,只是希望从她们身上找到落梅的身影,得到少许安慰。他的这身花柳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如今浑身糜烂流脓,每日里靠紫草根、川萆薢、穿山甲之类的贵重药材保命,家里早已是入不敷出,幸而这个义女还懂事,不分白日黑夜地出门干活,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宁慎思从怀中掏出一枝金凤钗,那支金钗长约三寸馀,其一端是七彩凤凰,翠绿的脖颈高高昂起,殷红的尖嘴微微张开,彩色的羽毛散开,似欲展翅高飞,又好像在深情地呼唤伴侣。他喃喃道:“落梅,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肯原谅我么?”又乞求似的望着简不凡,眼神中消尽了戾气:“我知道自己……对不起马家,可我还是希望……希望死后能把这枝金凤钗留在身边,你能答应我吗?”面对一个垂死老人的最后遗愿,简不凡不忍拒绝,终于点了一下头。
      尉迟霜已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宁慎思轻轻地抚着她的鬓发:“这辈子,爹最对不起的是你,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还拖累你四处做苦工,你不会恨爹吧?……爹走以后,你就好好地找个老实汉子,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别像爹一样……”直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快卖身青楼了。
      “不,爹,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就算再苦再累霜儿也愿意!”尉迟霜紧紧地抓住宁慎思的衣衫,仿佛这样就能够抓住他的生命似的。
      “你们出去,请苏姑娘过来一下。”意外地,宁慎思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苏寒雨。简不凡和尉迟霜均是一怔,却不敢违命。
      望着宁慎思渐渐微弱的气息,苏寒雨的神情却变得复杂。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宁慎思方道:“苏姑娘至今还在恨我吧?苏姑娘将简不凡抚养成人,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给马家复仇吧?”
      “你……你……”苏寒雨一语未了,眼泪已飞泄而下,那张依然俏生生的脸蓦然变得说不出的寂寥,“我不过是一个侍候人的丫鬟,哪里敢跟小姐在你面前争宠呢?有一次,我偷偷穿了小姐的一身新衣,戴了她的发饰,在镜中我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我发觉自己的容貌一点都不比她差。我才明白,我之所以没有小姐那么鲜丽动人,其实不过是没有她装扮得精致罢了!”她又望向宁慎思,“可是,你心中只有小姐一个人,从来不曾正眼看我一次,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的痛苦?”
      “不错,若单论容貌,你的确不比她差不了多少。但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风韵气度,是你永远都学不来的。不管你身披多么华贵的衣衫,你总掩不去做惯了丫头的那股寒伧气。”宁慎思死到临头,也不再顾忌些什么。
      这句话于苏寒雨有着剜心之痛,她面色顿时惨白如死灰,双眸空茫地呆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我输了,彻头彻尾地输了。这辈子,我什么都不如她……”
      宁慎思继续道:“为了得到落梅,我使了好些手段,可惜都被破坏了。起初我一直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神通,每次都能预知我的计划。直到那一次,我好不容易将小姐约来,骗进山洞中迷倒,不料马长骥突然出现,我才明白是你的缘故。若不是你与他暗通消息,我早就得到了落梅……我们之间,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谁。”
      苏寒雨嘿然冷笑:“你以为你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就能得到小姐的心么?”
      “难道你的手段就很光彩?”宁慎思反驳道,令苏寒雨只觉心头发堵,她将自己的私心一直隐藏得很深,甚至连想都不太敢去想,因此连她自己都顽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姐的幸福。
      宁慎思叹道:“人各有爱,岂能强求!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哈哈……哈哈哈……”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嘲笑这个荒谬的世界,但笑音未落,身子便猛地一挺,僵倒在地。
      苏寒雨在宁慎思面前呆立良久,直至尉迟霜死命摇着她的身子,冲她怒喊道:“你赔我爹,赔我爹!”她依然如木偶一般充耳不闻。
      简不凡忍不住向尉迟霜提醒道:“此人心狠手毒、恶迹斑斑,而且又不是你的亲爹,落得如此下场,分明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难过?”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事,他始终是我爹。若非他当年救我一命,我也许在十五年前就陈尸荒冢了。”尉迟霜厉声道,“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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