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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祭祀风波 ...

  •   转眼中元节快到了,太监们从外面采办来牛、羊、猪、鹿、兔、鸡、鱼等畜禽;韭菜、荠菜、芹菜、茄子、苔菜、竹芛、芋苗之类的各色菜蔬,这些都是朱元璋和马皇后这对布衣夫妻生前很偏爱的;还有菱角,樱桃、杏子、西瓜、橙子、栗子、甘蔗等时令瓜果。北京城郊的天寿山前川流不息,已是忙乱成一片。
      一大清早,各地的儒童和生员便汇聚于此,宛平县令胡大人、大兴县令杨大人也恭立一旁,等候内侍福得全前来挑选乐舞生 。福公公起初还对他们的高矮、肥瘦、容貌细细加以辨别,不到八十个便有些厌烦。天渐渐热起来,这数千人把福公公眼都挑花了,一身大红描金锦缎长袍也被汗渍透了。他估堆儿清点了一下数目,便令他们分列两侧,对胡、杨二县令道:“这六百人左边是乐生,右边是舞生,你二人分别负责训练他们,教些礼仪,不要在关键时刻失态。”
      杨大人冷冷地答应一声,心中颇不以为意,他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这帮操着公鸭嗓子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家伙,自忖也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凭什么要看这不男不女之人的脸色!下跪时腰便没有胡大人弯得那么低,脸上还显露出几分不屑。福公公早瞧在眼里,只是不作声,若无其事地在伞下躲太阳,身后两个侍女不停地给她扇风。
      只听一个略显老成的声音道:“禀告大老爷,童生李小二有要事相求。”杨大人拿眼一瞧,那人至少已年近不惑,额上三四道皱纹,也不知福公公是怎么选上他的。居然有这么老的童生,杨大人不禁哑然失笑,他勉强将脸一沉:“你有何事?”
      那老童生大约是破题儿第一遭跟父母官面对面说话,一张灰脸倏地变作猪肝色,结结巴巴地说:“晚生……早晨喝多了玉米糊……内急……想如厕。”面对这个可怜虫,杨大人没来由地心生厌恶:“一边儿去吧,别再回来了。”
      老童生双膝跪地,哀求道:“求大人让晚生参加乐舞吧!只要能见到皇上,晚生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这几日,晚生魂里梦里都想着这件事。”
      “舞生是谁想当就当的么?况且你年龄过大,祭祀时歌舞不动,岂不要闯下大祸?”杨大人朝悠然自得的福公公瞟去一眼,“到时福公公自会换下你。”老童生只是不停地磕头,希望以此来感化杨大人,杨大人被他扰得心烦,一把将那老童生推倒在地:“还不站到一边,小心耽搁了正事儿,我惟你是问!”老童生像孩子一样伤心而无助地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福公公已然走上前来,只听他干咳一声,不阴不阳地道:“杨大人竟连乐生都敢责打,胆子好大呀!莫非连皇上的祭祀大典都不敢在眼里么?”
      杨大人冷汗滚滚而下,按大明律法,乐舞生均为供奉太常寺祭祖,责打他们,便是蔑视祭祖大典。但这老童生是刚刚被海公公无意间选上的,只要自己向福公公求求情,此事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蓦然拉下脸来向一个他从骨子里瞧不起的阉人求情,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想到此,杨大人冷冷一笑:“海公公不会眼花了吧,这老童生是刚选上的,还没有开始排演,岂能算作正式的舞生!况且,此人比下官还年长一些,嗓音过于低沉,举止也很笨拙,根本不符合乐舞生的要求,迟早是要被替换下来的。”
      福公公原本想杨大人说几句好话,便给他一个台阶下的,听得他竟敢如此蔑视自己,不由勃然变色:“咱家挑选的乐舞生,皇上他老人家还没意见,轮不到杨大人来教训!咱家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皇上,到时公堂相见!”
      胡大人看在与杨大人同年之谊的份上,一旁劝道:“福公公请息怒!杨大人生性孤介梗直,也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何苦把事情闹僵!”他又向杨大人一使眼色,“还不快给福公公赔罪!”
      杨大人铁青着脸,两腿僵直,似一块碑挺立在那里,只作不闻。福公公见杨大人无意道歉,冷哼一声:“咱家福薄,受不起杨大人的谢礼!”说罢拂袖而去。

      宫中的一间密室内,福得全抱着东厂总管张鲸的双腿痛哭流涕:“张公公,您老人家可要给小福子做主啊!打狗还得看主人,那个杨栻太猖狂了,他辱骂折损小福子也就罢了,竟敢诋毁到您老人家头上,骂您是……天生被打断了脊梁骨,活该断子绝孙……”福得全一边哭诉,一边偷看张鲸的脸色,专拣痛处扎,“哼,这般官僚仗着会几句酸文假醋,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好啦好啦,谁知道你在他们面前怎样作威作福,惹恼了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个奴才,在我面前温驯得跟绵羊一般,在他们面前却比豺狼还凶。”张鲸两道粗短的眉一挑,露出一股怒意,随后淡淡地说道,似乎不为所动。
      “您这话可冤枉杀奴才了!”福德全转而恨恨地说道,“咱们大内这些年每况逾下,一年不如一年,被那帮官僚欺压得还少么!想当初嘉靖年间,咱们锦衣卫是何等风光,那些京官见到咱们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反倒仰仗他们的鼻息!”
      “唔——”张鲸沉吟着,福德全偷偷观察半天,却看不穿他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我心里有数了。”张鲸鼓励似的拍拍福德全的肩膀,“放心,你是咱家一手栽培的,你的事咱家不会不管的。回去静候着吧,没事别老往这边跑;若有事,咱家会安排人传话给你。”
      “是,是是。”福德全连不迭地答应着,又给张鲸磕了一个头,才用衣袖胡乱拭了拭泪,转身走了。
      待福德全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张鲸突然抓起一个名贵的紫砂壶盖,“啪”地摔得粉碎,咬牙切齿道:“哼,咱家倒真要跟你们斗一斗,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大兴知县杨栻很快被太常寺以冒犯宗庙的重大罪状起诉,当事人均心知肚明,这罪状是小题大做了。按照惯例,事关宗庙的大案是要东厂来直接审理的,只不知为何这次张鲸竟没有接到皇上的命令。直到这日傍晚方有人来报,原来是刑部尚书李世达的极力主张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同时开堂会审,用不着东厂锦衣卫的干预,万历才没有坚持,不过还是派两人前去旁听。此刻距开堂审理只有两日不到,张鲸当即给心腹小鱼儿和小卒(竺)子分派了任务。
      审案当天,张鲸如平常一样睡到近辰时才慢悠悠地起床,漱洗已毕,他慢条斯理地用小勺拨着一碗灵芝蜂蜜银耳羹,只要自己稟告上去时将言辞稍加改动,就能不动声色地使皇上对犯官从重处罚——皇上虽没有直接审理此案,但掌握着最终处决权。再过几天,就看那帮嘴壳子比谁都硬的官僚爬着求他,他要亲自把那个腐儒踩在脚下,掼进粪坑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午时,未时……那两个小崽子竟然还没有回,张鲸有点沉不住气了,该不是案子结束太早,他们偷偷蹓到后面的花楼街上寻乐子去了吧?张鲸不禁气上心头,若有人胆敢误了正事,看不揭了他一层皮!
      直至申时过半,张鲸才见小鱼儿和小卒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二人大哭道:“公公,我二人有负公公重托了!”张鲸又惊又怒:“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快从实讲来!”
      小鱼儿道:“那大理寺卯时才开堂,我二人寅时过半就去堂前守候了。岂料堂前侍卫一听说是张公公派来的,先借口人犯未齐不让我们进去;而后到了时辰,却又以维护秩序为由,将我俩关押起来,直到审案完结才把我二人放出来。”
      “那姓李的把我们囚在一间柴房中,邋里邋遢的,跳蚤、蟑螂、老鼠、蜥蜴乱飞乱爬,不信您老人家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咬的脓疱。”小卒子捋起袖子,伸长脖子,果然露出好几处红肿疮口,“整整一天只一人给了一碗馊饭,连水都没得喝。呜呜呜……他们欺人太甚,公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张鲸左右手各抓住一人胸口的衣服,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那张平素显得很慈祥的胖脸也扭曲得有几分狰狞,恶狠狠地问道:“真有这样的事?若敢有半句谎言,看我不把你们剥皮抽筋!”
      “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谎言,叫我不得好死,下辈子做王八!”二人急忙辩道。
      “你们先滚出去吧!”张鲸抓二人的手猛地一放,二人同时向后仰去,果真像个圆球一样翻了个跟斗,唯唯喏喏地出去了。
      张鲸连夜将审理杨栻一案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万历,致使龙颜大怒。万历一口茶咔在喉咙里,一迭子地咳嗽,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怒极反笑:“这帮狗东西竟欺侮朕到了这般,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次日,万历在早朝中对尚书李世达道:“李爱卿,昨日审理杨栻一案结果如何?”
      李世达出班奏道:“微臣已然审明,那杨栻出语狂妄,有辱宗庙的祭祖大典,本应将其职为民,永不叙用,姑念杨犯生性耿直仗义,素有忠孝节义之心,其母守节多年,在当地颇有贞名,故酌情处理,罚其俸薪半年,以观后效,若敢再犯,则二罪并一。请皇上圣裁!”
      万历斥道:“杨犯狂悖无礼,辱及朕之列祖列宗,实乃罪大恶极!不杀掉该犯实不足以儆戒他人。”随即传下口谕,“既然李爱卿不能秉公办理,只好移交东厂镇抚司了。”
      自张居正去世后便担任首辅的申时行正准备出面调和此事,忽听一人厉声喝道:“陛下万万不可!杨栻只是一时言语冒犯,纯属无心之过,若因此而杀掉他,只怕令天下的士子寒心!”众人视之,乃是刑部右侍郎邹元标。
      又两位翰林出列,一个道:“李尚书的审理并无不当之处,邹元标所言甚是!”另一个应道:“请皇上收回成命!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万历拍案而起:“君无戏言,岂有收回之理!你三人咆哮朝廷,莫非是想不要项上人头了?”
      邹元标大义凛然:“臣为陛下万年基业着想,虽死犹生!只是陛下若敢杀臣等,却要背上残害忠良的千古骂名!”
      “不要以为朕就真不敢杀你!朕岂不知,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未必是出于对朕的忠心,不过是以进谏为由,为自己博得名垂青史的声望而已。”万历冷笑连连,“朕今日就满一下这三位忠臣的愿望!来人,速速将此三人拖出午门外施行廷杖,邹元标廷杖六十,并削职为民;另二人廷杖八十,充军伊犁,终身不赦!”
      掌刑官打得特别卖力,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三人大义凛然的愤怒呼号震彻朝廷内外:“臣等今日受刑,虽死犹生,只恐陛下遭后世的唾骂!”“昏君,不听忠言逆耳,简直跟桀纣一样!”“大明两百年的基业迟早要亡在你这无知昏臣的手中!”……
      一顿板子下来,三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锦衣卫用白布将三人裹起,像扔破麻袋一样扔出宫门外,任凭家属领回。听得廷外辱骂声句句刺耳,万历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无事退朝!”
      回到后宫,万历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喘着粗气骂道:“这帮狗奴才简直反了,连朕都敢随意辱骂!”郑贵妃赶紧将万历的皇冠取下,脱下龙袍,换上一身便衣,又拿来一条温热毛巾细心地为他拭额上的汗珠,柔声问道:“怎么啦,又是谁跟你过不去了?”
      万历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握住郑贵妃的衣袖:“兰若,满朝的文臣都与朕作对,没一个肯帮朕说一句话,朕好孤独,好恐惧!在母后和大臣们面前,朕永远要戴着一副中规中矩的面具,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朕感觉好累。朕有时甚至想,当年那次私自出宫之后一去不回,或许倒比如今快活些!”万历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后竟成了轻轻的啜泣。
      郑贵妃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万岁别怕,即便世上所有的人都反对万岁,臣妾都永远和万岁心心相连。”
      “朕也只剩下你了!”过了好一阵子,万历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朕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如此放肆,朕自七岁登基,而今也才二十有三,是朝中很多老臣看着长大的,他们永远把朕当个孩子。这些狗东西沽名钓誉,为了流芳百世,宁可在御前犯不敬之罪。朝中一有事,他们便上下连成一体威压朕,而朕身边连一个有力的帮手都没有,几乎完全被他们左右!想我大明开国之初,太祖是何等英明神武,满朝文武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世易时移,当今的情势跟太祖爷在时的确不同了。万岁爷不可过于伤神,愁坏了身子,只可徐徐图之。”朕贵妃安慰道,任凭她冰雪聪明,一时也难以想出应付群臣的万全之策。
      “看他们这种毫无顾忌的势头,我只怕对洵儿继承大统不利。”万历终于说出了心底最害怕的事。郑贵妃不由得身子一抖,她也未常不为此日夜忧心。
      万历当年一时醉酒之后宠幸的那个姓王的宫女,即恭妃为万历生下了大皇子常洛,万历对此一直深以为耻,对恭妃母子极为冷淡。常洛眼看渐渐长大,即将举行冠礼送往翰林院就读,这常常是被立为太子、与朝廷大臣们相接触的第一步。而皇后至今未生下子嗣,朕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常洵年方四岁。
      陈栻的事实就这样以万历的退让不了了之。据说那三位受廷杖的臣子都还活着,邹元标被打得臂部一边大一边小;两个翰林一个半身不遂,另一个成了瘸子。然而数月之后,群臣开始对东厂总管张鲸群实行围攻,检举的奏章中指斥他与某些文臣勾结,并收受贿赂。万历心中雪亮,其实朝中文臣哪个不纳贿贪财,若以这个罪名追究下去,会将满朝文武一网打尽。张鲸的被弹劾,不是由于他接受贿赂,而是他与文臣的利益相冲突。万历将奏章压下置之不理,群臣见参劾无效,集体跪在廷中不散,众口一词地声称:“若张鲸不除,则国无宁日,臣等愿死在廷前!”万历被逼不过,只得忍痛将张鲸免职,自此对满朝文武心灰意冷,只在寂寞深宫与郑贵妃相互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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