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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杳然入户,青雀啼鸣惊了一宿春梦。
蓦地睁开双眼,入目依旧是那木制雕花大床、苏绣芙蓉帐,身畔的人已然离去,就像过去的数月一般。
陆婉甯侧身,抬肘放至旁边的枕上,触及那方尚留余温的被褥,努力汲取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卑贱的青楼妓女,总是无法在白天留住所爱之人。
可笑的是,她是他张夙衍明媒正娶的妻。
哦,或许并不算“明媒正娶”。
尽管得到了所有长辈的祝福,穿着大红喜褂被抬进张家,他却未曾与她行三跪九叩之礼……
那天,他去了他的戏台,与那个心仪的戏子情意绵绵地唱着《西厢记》。
他不爱她吗?
不。
他每天晚上都会亲自为她梳头,温润的唇贴在她耳边,讲那些柔情蜜意的情话,抱紧她,亲吻她每一寸肌肤,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变成流沙骤然逝去。
他爱她吗?
也不尽然。
他的爱就像混沌夜幕中的孤月,总会在日头升起时尽数湮灭。
打从出生开始,陆婉甯就是张夙衍的小尾巴,五大家族既定的联姻,整个北冥的子民都心照不宣。
年幼的她会跟着他去练功,拍着小手说,夙衍好厉害。
在他偷偷去学唱戏时,她会给他打掩护,然后托着腮当他唯一的观众,一脸陶醉地说,夙衍唱得真好听。
夙衍……
他喜欢听她这么叫他,却在下一秒恶狠狠地说,要叫张少爷,或者,尹红官——那是他自己取的别名,专用于戏楼。
他会在上元节给她亲手扎上一个可爱的兔子灯笼,却在送给她之前撕扯得粉碎。
终于,这种诡异的平衡,在张老太爷死后被打破了……
那天,云雨埋山,空巷水急,她立于伞下,穿过雨雾迷蒙,遥望着他将那个戏子紧紧地护在怀中,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
他终是厌倦了这个牢笼,舍弃了张家,舍弃了北冥,也舍弃了她……
还有,他们未出生的孩儿……
她自是知晓,张家族长离开意味着什么,也知晓北冥边境有多凶险。
十八年了,张夙衍,只消一眼,回首再看一眼,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帮你,帮你逃离,帮你永远地离开我,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哪怕拼上性命。
可惜,你没有,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这个家,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一丝眷恋。
久久伫立,听雨声销匿,唯留水雾氤氲,仍不舍得离去,任凭潺潺流水湿了鞋袜,湿了眼眶,亦湿了心。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从此,与君陌路。
腹下倏然紧缩,疼痛伴随着血腥味牵扯着感官,低头看去,鲜红的液体顺着浸湿的鞋袜蜿蜒而下,将水流点缀成浅红粢醍,刿心怵目。
在即将倒下的那一刻,看到熟悉的墨色身影,她颤颤地伸出手——
甫奚,救我,救我的孩儿……
数日后,夜幕深沉,张家换上了白色灯笼,跳跃烛火勾勒出单调的“奠”字。
一个身着睡袍的纤长身影疾奔而至,从衣襟到足下满是污垢,脸、脖颈、手部遍布未痊愈的伤痕。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正堂的棺椁旁,就像很多个夜晚一般,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小甯儿,我回来了,为何不等我?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会回来的……
可眼前的她,已无一丝生气,粉唇退却了所有色调,再也不会噏张着叫他“夙衍”,不知是因为身躯冰冷而寒了心,还是因为心寒而冰封了这具行尸。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出生那天,她被许配给他;十七岁那年,她成为他的妻子;十八岁的时候,她变成了张家祠堂的一块灵牌……
霍甫奚说得没错,是他不够强大,不足以战胜那人,最终害死了她。
天快亮了,他木讷地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原路返回,走过空巷,迈过桥槛,再次来到北冥尽头。
此处封印因为上次冲撞已破损,轻而易举就可以穿越,只需再往前几步,就能瞧见来时的船只,回到狼烟四起的五洲大陆。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讪笑着走向另一侧的悬崖。
既然你毁了她,那我也不会成全你,我们就一起,永远留在这个你最厌恶的地方,权当给她陪葬吧……
纵身一跃,听着耳畔呼啸的寒风,直直地朝着雾霭底下的浊浪坠落,就像一个收起羽翼的海燕,却没有在最后一刻张开双翅。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能再与她相遇,那时候,我会是单纯的“我”,只属于她一人,每天为她梳起云鬓,就像媒婆念叨的那般,一梳梳到底,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