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司郎中》陈子鹤

3、人影

　　修玄素怔了怔，想着他对老县令完全没有掩饰的必要，而且老县令此时也瞧不见他的表情。

　　书生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和嘲弄，淡淡地道：“不学无术之辈，趋炎附势之徒。”

　　“好。好一个不学无术，趋炎附势。”

　　老县令咳嗽了几声，将笔搁在笔架上，端起案边的茶碗饮了一口。茶盖刮着茶汤浮叶，借这机会老县令额头一皱，双眼上翻直直看向修玄素，露出大片眼白，浑浊的瞳仁里泛着精光。

　　“我不是替那小畜生出头，你还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

　　修玄素方才思量便是在此，既然老县令给了机会，便拱手道：“玄素听大人安排便是，只是玄素不能白吃衙门里的膳食，不若让玄素夜晚也宿在衙门里，权作个看门人。”

　　“哈哈哈，好一个看门人，老夫年纪大了，也怕死的很，准了，下去吧。”

　　修玄素躬身退下。

　　待修玄素退去，老县令重新看向自己案上的一本簿册，册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定定地看了好久，俯身轻轻吹了吹墨迹，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神情。

　　谁都想留个后路。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私章，在册子最后重重地盖了上去。

　　修玄素回到礼房时,经过县丞署大门,发现吴县丞不在。他心中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倒是陈梳齐站在礼房门口翘首以盼的样子，让他微微动容。这陈攒点天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调任或者升职，自己反而像个局外人，一点往上爬的心思都没有。

　　再爬又能怎样呢？

　　整个县衙能算的上朝廷命官的只有正七品的李县令，正八品的吴县丞和正九品的典主簿。六房书吏都是胥吏，并非吏部铨选，根本不在别人家的名册里。

　　再爬也就是换个能挣大钱的户房或者吏房。

　　终究是个小吏。

　　除非县令向上推选，或有机会成为某位部堂的门下或是僚属，将来或许能外放一方，成为主簿甚至是县丞。

　　修玄素向陈攒点点了点头。老陈启齿笑道：“修书吏，大人唤你是何事呀？”

　　修玄素实在不忍心让老陈希望落空，却又不会安慰下属，只好道：“不是公家上的事。”

　　不是公事，那肯定是私事了！既是私事，那定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看来县尊大人还是看中秀才公的。老陈的思维发散的是那样的快，脸上腾起笑意，让修玄素感到莫名其妙。

　　散衙后，修玄素照例是最后一个走的，虽说这工作他不喜欢，但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整理归档，一丝不苟地完成好本职工作。

　　到了三班院点了卯，便见膳堂的丁大厨将膳堂锁了后径去了对面寅宾馆。本朝衙门在编杂役的薪水支付都是县令自掏腰包，是以整个青灵县衙也只请了一个厨子,而厨子的帮工却是要厨子自己掏钱请人的。寅宾馆是用来接待外客的，由户房计算拨给米粮，采购菜蔬，档次要比自家膳堂高上不少，故而大厨都是一个大厨，寅宾馆的菜却最好吃。

　　眼瞅着这个点了丁大厨才刚去寅宾馆，稍微一想修玄素便知道老县令的晚膳用的是膳堂的伙食而非寅宾馆的，这让修玄素微微一笑，对老县令的感官好了不少。

　　只是老县令自己遵守着规矩，却让他来破坏这个规矩，明明可以也安排他吃膳堂就好。

　　到底还是在敲打他，打狗还要看主人。

　　修玄素进入寅宾馆，也没急着等饭吃，而是与寅宾馆的伙计确认了老县令安排下的房间，接着便返回县学去拿自己的私人物品。

　　县学有寝舍提供给生员居住，一应物品亦从库房拨给，是以修玄素需要带出来的东西很少，几件当季的衣裳和几本手抄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不过跟老教谕解释花了不少功夫，当修玄素回到衙门时，丁大厨已经备好了一桌菜。

　　寅宾馆的标准果然很离谱。

　　修玄素看着一桌子红荤绿素，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一想到中午衙门提供的午膳，再看看面前笑得像邀功似的丁大厨，修玄素的心态居然有些不平衡。

　　吃惯了简餐，面前这根本就是饕餮大餐！

　　丁大厨最得意的时候就是旁人在寅宾馆吃他做的私宴，要不是有这手本事，怎么可能在衙门里当差。

　　修玄素也不是客气的人，向丁大厨道了声谢便垫起后槽牙，开始风卷残云！

　　衙门入夜后便会封闭大门，前衙的灯将会全部熄灭，仅保留后衙的灯不灭。

　　三班院的衙役轮流负责巡夜，但因为是县衙，配给的衙役并不是很多，便只有一队六人的皂役在散衙后巡视一圈确认人员全部离岗，再分成两队各三人分别在前衙和后衙巡逻，至夜半再与休息够的皂役交接。

　　修玄素吃饱喝足在前衙溜达了一圈，消食后回房读了会书，只是等到入睡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有认床的习惯，寅宾馆的床跟县学差不多档次，但他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好披着衣裳出门继续溜达，等走累了才回去倒头就睡。

　　如此大概过了四五日，修玄素已渐渐开始适应寅宾馆的生活，可睡前溜达的习惯竟也是保留了下来。

　　巡夜的衙役们也习惯了路上碰到一个瘦弱的书生，披着衣裳像个幽灵似的乱逛。

　　只消不擅闯县令及其眷属所在的花厅院，没人会管一个有功名的秀才。

　　修玄素习惯之后，因为后衙的气死风灯夜半还亮的缘故，更喜欢在后衙转悠，但很少会靠近三堂。

　　青灵县是中等县，县衙占地颇广，非常气派。这一夜，修玄素因为晚膳多贪了几口的缘故，到睡前还是有些撑肚，故较以往多溜达了片刻。

　　巡夜的皂役已经前往三班院交接，眼下正是巡逻的空档期。修玄素独自一人在衙门最末的后花园里发呆，蓦地冷风一卷，将他的意识唤了回来。

　　他浑身一抖，深夜露重，彻骨寒意让他感觉益发孤独，才发现自己今天居然逗留到了现在还没回去睡觉。他裹紧身上的披风，正准备离开，眼前突然一花，眼角捕捉到一片黑影从前方的树丛里蹿了出去。

　　那黑影速度不快，兴许是根本没有发现花园里还有旁人，只是身子一蹿，在月门那停了下来。借着今夜还算不错的月光，修玄素发现那人竟是穿着夜行衣！

　　修玄素浑身一炸，毛发倒竖。他本想出声喝止，可心思如电，知道此时后衙无人，他若是因此暴露，不定便会被那人杀人灭口。

　　那黑衣人在月门那探头观望了一下，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墙壁后。

　　修玄素大着胆子猫腰前行，很快也摸到了月门旁边。

　　他不知黑衣人具体方位，也学着黑衣人的样子慢慢探出半个脑袋。

　　什么也没有。

　　修玄素心里泛起深深的寒意，三堂这一览无余之地，那人怎么这般快便消失了呢？

　　他大着胆子又扫视了一圈，抄手游廊下的几盏气死风灯还发着亮光，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

　　是自己眼花了？

　　修玄素心里打起了鼓。那黑影从发现到消失只在月门那里稍作停留，他不可能看走了眼。

　　那人既然是从后花园出现，定然是从衙门的围墙翻入，自己只消在此守株待兔，不怕他不来！

　　一念及此，修玄素收回脑袋，却是也没了继续探头监视的勇气，深怕这二次探头，就发现有人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

　　这念头一生，更是让年轻的秀才脸色发白，很快寻到一处花木丛中藏了起来，同时手里已多了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

　　只待那人出现，自己悄么声地从后方给他来一记狠的，以他在县学中学过的几分武艺，定教其晕于石头之下。

　　巡夜的衙役从前衙巡逻至后衙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只是就连修玄素也发现了衙役们在交接时多有逗留，这黑衣人想必是算准了时间来的。

　　修玄素也在心里算好时间，约摸该是衙役们往后衙来时，他凝神戒备，死死地盯着月门的方向。

　　有脚步声！

　　修玄素心中重重地一跳，捏紧了手中的石头。

　　“羞秀才？还不回去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