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自然来》银汉无声

4、第四章 凤兮凤兮，故是一凤（上）

　　范则先生在江城讲学多年，素来讲究有教无类，从不在意弟子的资质以及出身来历，故而十余年下来，已是桃李满天下。
　　此时宅邸中往来听讲的士子人数众多，籍贯更是来自天下各地，不仅有着南渡定居的北方士子和江南的各大世家及寒门子弟，就连刚安稳了没几年的齐、周两国和辽东、蜀地等边陲之地，都有学子不远千万里，跋山涉水来此听讲的。

　　这一日季涯、顾朝二人出门访友，孟春又忙着打理家务不得闲，季燃在房中独坐了半晌，总不见人来，觉得很是无聊，又听着外面热闹，便忍不住走出房门，转了几圈，最后到前庭讲学之处去了，她穿着一身交领素袍，头戴帻巾，乍一看正是个唇红齿白的小书生，学子们进进出出，她混迹其中，倒是不显得突兀。

　　当今天下，群雄纷争，文士云集之处，自然免不了百家争鸣、指点江山 ，品评天下英雄。季燃见前方多人围观，正是两位学子唇枪舌剑，也在人群外围驻足观望。
　　只见其中一人说道：“依小生之见，齐、周、楚三国国主，唯有齐王出身高门，又有先帝血脉，如今更扫平辽东，北方已无后顾之忧，假以时日，必成大业！”
　　另一人冷笑道：“当年洛京事变，宗室血脉惨遭杀戮之时，可未见这手握重兵的先帝血脉施以援手，如今却打出什么先帝血脉的旗子来，真的当天下人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吗？”
　　前一人不服道：“当年义军盟主正是齐王，只不过事发突然，救援不及罢了，前朝绝嗣，乃是天命已尽，非人力所能为之。”
　　后一人向天拱手道：“昔日孔圣有言，看人当听其言观其行，当年拼死抢出先帝遗体、带出京城消息的是周王，星夜奔驰、孤军深入攻破洛京的是楚王及其父武大将军，若说道义，也是这两位占了天下大义。”
　　听到此处，周围的士子们纷纷表明立场，各抒己见，为自己心中天命所归的明主出言辩护。

　　季燃只听得周围乱作一团，也无心再听，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被身旁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吸引到了注意力：“《庄子》云：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此乃…内圣…外王之道，故章…章…章以为…”
　　季燃闻言心中一顿，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弱冠士子正在跟身边人讨论着什么，只是他似乎有口吃，讲话十分费力。
　　他身边人却十分没有耐心，不待他讲完，便开口嘲笑道：“明章，我们说话，名字都只说一遍，怎么轮到你，一说话就章…章个不停，恨不得把名字念上几百遍，搞得我都弄不清楚，这地方，到底有几个叫明章的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哄堂大笑，还有几个人在起哄喊着“明章，你莫不是胆小如鼠，不多念几遍名字，好多捎带上几个人，就不敢开口吗？”
　　“章……章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口吃的年轻人满脸通红，开口欲要争辩，却又口齿不顺，在一片嘲笑声中显得很是无力。
　　正在十分窘迫之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啊，原来师兄们都在这里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学生正好有学问要请教。是这样的，我刚刚听了几句民谣，只是才疏学浅，不解其意，今日诸位学长云集，我倒要趁机请问各位前辈大才，‘楚狂接舆，过孔子歌，凤兮凤兮，故是一凤’，这里面的‘凤兮凤兮’说的是谁？”
　　说话的人正是季燃，她年纪虽小，却一向嫉恶如仇，看到一群人欺负一个不良于言之人，心中十分厌恶，忍了许久，终于决定开口仗义执言，戏耍那几人一通，替受欺负的学生出这口恶气。
　　欺负人好给自己泄愤的事儿被打断，那个挑事的士子本来很是不开心，只是他不仅心胸狭隘，却还偏偏自负有才，看季燃的打扮就是个刚入学的小学生，又一口一个“前辈”“大才”的，把他叫的很是有些飘飘然，再说此时学生云集，注意力又全被吸引了过来，季燃问的其实就是个简单的小问题，要是能顺顺当当地回答出来，可不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嘛，这种出风头的好机会，他可不能让其他人抢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旁人开口，他就抢先一步跨出人群，站到季燃面前，还不忘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姿态，朝空气拱了拱手，然后刻意拿腔拿调地显摆道：“这等小问题有何难度，小师弟，就让师兄我给你上一课，听仔细了，此话说的正是儒家孔圣人！”
　　“当年孔子游历经过楚国，楚国呢，有个狂人名叫接舆，他跑去孔子面前唱了几句歌，就是这几句‘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这话你大概也是听不懂的吧，不过有师兄在这里，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楚狂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如今这世道不行了，就连圣人你也只能明哲保身，否则只会万劫不复，深陷其中，不得解脱，他这是用比喻的手法，把孔子比作凤鸟，以此劝孔子迷途知返，不要入世。所以，这开头的‘凤兮凤兮’，自然是用来代指孔子的，师弟啊，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听懂了，原来如此，前辈果然博学！”季燃十分捧场，不仅不停地点头，还啪啪啪地鼓起掌来，那师兄果然十分受用，看季燃也顺眼多了，觉得这新来的小学生还算孺子可教也，可以勉强收下当个小跟班用。
　　就在这个时候，季燃又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把声音拉的长长的：“这个解释清楚了，另一件事学生却更迷糊了--”
　　那师兄认定季燃就是个黄毛小子，量他也问不出什么花样，所以干脆大包大揽起来：“何事，尽管问来！”
　　季燃看上去十分感激：“多谢师兄，我就知道师兄最是博学，是个有德有才的大好人，一定能给我解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就是刚刚那几位学长--”
　　季燃准确无误的指出了刚刚跟风起哄欺负明章的人，然后掰起手指头数起数来：“他们跟那个姓明的师兄说，说他叫几遍自己的名字，就是来了几个人耶,所以我就迷糊了，凤兮、凤兮，楚狂人可是叫了两遍凤凰的，所以当年去楚国的就是两个孔夫子了？可是我怎么听说孔圣人只有一个的，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学问不够，所以还请师兄教我，那另一个孔夫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啊？”
　　‘博学’师兄还有些不明就里：“你是不是白痴，这世上当然只有一个孔子了！”
　　季燃立马打蛇随棍上：“师兄既然承认，楚狂人叫了两声凤凰，也只有一个孔圣人，那哪怕这位明师兄，念一百声明章，那也只有一个明章喽？”
　　这问题一出，周围先是一片沉默，接着爆发出一阵空前的哄笑声，也是直到这时候，大家终于明白了季燃的意思，她这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替被欺负的明章出气来了。
　　这位‘博学’师兄和那几个起哄的人平素正是学堂几霸，平素最爱仗着自己的世家出身，在师长们看不到的地方欺负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虽只是些小奸小恶，还没闹出过什么大事，也着实惹人厌恶。这次欺负明章，也是看他是外地来的，无权无势、学问却压他们一头，又偏偏有口吃的缺点，所以这回正准备借题发挥，教训他一顿。
　　学堂里有的是看不惯他们行径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学子，这次赶上一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季燃出手，正好给了他们出气的机会，因此见着那几人被个小少年问的哑口无言，学生们此时纷纷大笑，将讥讽的目光投向那几人。
　　“你、你这毛孩子，耍我们玩儿是不是，我们前辈们说话，你乱插什么嘴，说，你叫什么，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对着一片嘲讽的目光，‘博学’师兄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听出了季燃的弦外之音，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扬起手臂，看起来似乎要对季燃动手。
　　“不要！”眼看着季燃要被打，一直在旁安静围观的事件另一位主角明章见状，连忙想要冲到他们中间，用身体挡在季燃面前。
　　他刚想动作，却又被季燃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只见季燃不闪不避，就直直地看向那人，目光沉着坚定，好像泛着光芒，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那人似乎被她的目光震慑，又或者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违纪，高高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就这样憋了半日，把脸都憋得红了，也最终没敢打下去，只恶狠狠地撂下一句：“小子，我记住你了，你给我们等着！我们走！”
　　说完‘博学’师兄招呼另外几个跟班手下，灰溜溜地钻进人群中，一转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