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岚梦醒录》风雾

1、楔子 魇

　　“喂！等一等！”
　　猛然吸一口气，向前一扑，我伸手去抓面前那道晃动的身影。是一个空。
　　身体好像定住了，徒劳张开手指，连放下手臂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下来。如果不是因为那披着白色衣袍的影子还在向前走着，我几乎要怀疑有人凝结了时间。
　　我低头，脚下什么也没有，却再也没办法移动一步。
　　那影子照旧没有一丝犹豫地向前走去。
　　灯影幢幢，映照着长廊上涂着的朱色漆，投来温暖的光。我看着他走过挂满灯笼的长廊，走上远处那道轮廓被层层树木枝叶掩映的石桥，终于再也看不清了。
　　这里虽然是夜景，却意外地周围一片明亮，长廊旁有着大团大团盛开的绣球花。蓝紫交错，粉白掺杂，映着暖黄色灯笼的光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本来应是这么绮丽旖旎的梦境啊。
　　心底却突然蔓延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压抑，浑身颤抖,一时间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张口，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等…等一等我啊…

　　似乎要被那股悲伤吞没，我慢慢闭上眼睛。好像身体也浮起来，就这样沉下去吧…恍惚间，感觉有水流一样的东西涌进耳朵…
　　就这样吧，就这样。

　　蓦地传来一声轻喝：子渊！尹子渊！
　　突然间好像身下多了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拖出水面。骤然呼吸到新鲜空气，我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惊坐起来。目光对上子迟那张眉目清淡的脸。
　　隐约闻到熟悉的味道。那味道乍一下嗅入，有股奇异的辛辣，烈到皱眉。再屏息细细嗅来却已经转入淡淡的清甜，好像浮泷池里飘过来的睡莲香气。渐渐变得若有若无，不可捉摸。终了，仅余一点淡淡的清苦。心思渐渐澄明清醒过来。
　　我心中突然松了口气。捂着眼睛，慢慢又向后仰了下去。胸口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你记性还要差成什么样子。”子迟的声音依旧也是清淡的，一如他的眉眼。却足够让我明白身下所处何处。“你近来心神越发不宁，本该多当心。”
　　悠悠再次睁开眼，高处那几根错落的黑檀色房梁再熟悉不过。是了。我还是好端端地躺在层林染的榻上，并不是在什么花开锦绣灯笼满挂的长廊里。
　　面前木几茶案上升起缕缕烟雾，边上赫然坐着披了一袭青衫的子迟。
　　我撇了撇嘴，不知多少年来，这人一直就像他自己的衣服，好像鲜亮的颜色都落尽了，只剩下这种无欲无求的淡然。过的只比清水多了那么一些颜色。
　　“下次，下次睡前，我一定记得点上。”对着他挤出一个笑，我一边起身理了理衣服，一边到他面前的案上端过一杯刚砌好的茶。茶汤清亮，香气缭绕，“嗯，好茶，好茶！”
　　他轻轻抬眼看了看我，和茶色近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嘲弄。
　　“要用的都已经给你备好了。”他抬一抬手，一道光闪过，“就怕你辜负了我一片好意。”
　　我看着他手中那枚泛着银光的圆圈，接过来戴在食指上，轻轻画出一个伽，银光闪烁了几下，好像有点暖意从手指传来，然后那银色紧贴皮肤，消失了。
　　“子迟，”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一片好意，真不负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都不知道怎样回报你才好。”
　　“免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两下，“只要，别捅出什么祸端找我帮忙善后，再给你一个我也舍得。”
　　我意识到他这话并不是朋友间临别该有的真挚安慰，反而是对我妖格的一种轻视。刚伸出去准备拍一拍他肩膀以示友好之情的手停在半空，末了愤愤地收回来。
　　“你快出去！明天也不要你来送我！”

　　很久之后我对层林染的记忆一度只剩下这一幅场景。不知道子迟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是尹子渊。自雾中化形以来，常常囿于梦魇。

　　子迟说世间精魅化形，大多具体，如山间走兽，被天地灵韵滋润，或人世间的物什，长久以来沾染了人气，得了偶然的机缘便化出形，从此便有了自己的缘法了。
　　只是似我这般从缥缈雾气中化形的，还从未有过先例。
　　寻常人由于身体机理，在恐慌情急之下可以于梦魇中惊醒脱身，意识到现实与梦境的差距。我却总是越陷越深，神思倦怠恍惚，每每惊醒总是沉溺于梦境中所见所感，久久无法平复。
　　子迟有一天说，雾本是缥缈易逝而又不易捉摸的东西，本体与一般精怪不同，无踪迹也无规律，因而更易被这种奇怪的神思影响。
　　“或许是一种旁人都不可得的机缘，或许是一种劫难。”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却像秋日里静波暗暗流转的浮泷池水一样漫过我的头顶。
　　眸光不由得暗了暗。
　　其实我的梦魇并不可怕。梦中景象总是绮丽温暖，有种不同于层林染景致的好看，大概来自于我未踏足过的人世。梦的最后却总会涌出强烈如潮水般的感情，完全无法控制，如洪水猛兽将我吞噬进去。一般人总会惊醒，而我醒后也常陷于其中，久久无法解脱出来。
　　子迟试过用燃香缓解。说句实话，他的水平我是很有信心的。
　　刚一开始点上，再醒过来那些恍惚悲怆，好像满心委屈绝望压抑无处堆放一样的魇障，确实有所缓解。
　　但这情况近来越发严重了。甚至子迟的香也逐渐失效。
　　治水之法，在疏不在堵。连我都心知压制缓解不是根本之法，子迟那么聪明，当然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要怎么破解。或许这算是我的一个难。但是我不允许再这样任由它发展了。

　　决定离开的时候子迟没有拦我，默默替我准备好东西。他知道我一定会离开，就像我也晓得，他也再不会离开层林染一样。
　　这么多年，我与他亦师，亦友，亦家人，许多事实在不必多说。
　　他给了我虚无间。就是那银色的指环了。只要画出一道印伽来，就可以在虚空里开一道门，连接着另一个空间。拿来存放我这出门用的一堆物事真是再好不过了。出趟远门能落得一身轻松，真是满脸写着开心。
　　实在是个好东西，我就是到现在也时常看着自己食指，笑眯眯地发呆。

　　还记得走的时候刚是秋天。
　　经过层林染门前的浮泷池，会掉下金色落叶的树木围绕了层林染一圈，浮泷池水依然清澈，上有缭绕的淡淡雾气。夏天满池的荷花已经败了，剩下深色又饱满的莲蓬，同满池还没枯完落尽的莲叶在一起。
　　我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摘了一株莲蓬。剥出十几粒颜色已经深到发黑的莲子来，收进袖囊。食指在半空里画了个闪银光的圆，顺手就把那水碧色的袖囊放进了虚无间。
　　走了很久我才想起来回头望。依稀看见山门前那株枝干苍虬的柿子树上结了许多红晃晃的果子，扎进青白色的天空里，真好看。
　　树下子迟那青到发白的影子也一直没有动。
　　突然想起来，拿到虚无间之后我甚至都没有仔细检查一下除了燃香，子迟都帮我塞了什么东西进去。

　　不过也没关系了，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反正赶紧解决了麻烦，回来好好睡一觉才是最要紧。
　　反正即将面对的，不管是福是祸，不忧亦不惧。
　　反正，也已经没什么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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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在这里发文，很忐忑呢。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到。不过这是很用心写的故事，只希望有人喜欢，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