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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行人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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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帝不做声色,崔阶跪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淮中啊,你我几十年的君臣,本不必多说。朕这个家一向是你来当的,其中艰辛朕全知道。”
淮中是崔阶,崔阁老的字,广德帝这样称呼便是视之为友的意思。虽然崔阶知道这只是帝王的客气话,不可当真,却也感动流泪:“陛下的家,老臣没有当好,老臣有罪。”
广德帝抬眼瞥见李全,便知道是青词好了,挥手,示意他拿过来。
李全本想趁广德帝心情好,才递上去,此刻广德帝显然心情不好,也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呈了上去。
广德帝一面接过来翻看,一面吩咐陈巩:“把阁老扶起来,七十岁了,知天命的年纪,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
陈巩一直站在广德帝身边一动不动,得了吩咐,上前把崔阶扶起来:“阁老,陛下叫您起来呢!”
能给广德帝写青词的自然是朝中的饱学之士,才气纵横,广德帝翻了几篇,心情大好,指着崔阶写的一篇道:“阁老手里真是一管生花的妙笔呀!”
崔阶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更是说到了广德帝的心上。广德帝翻来覆去瞧了几遍,心情大好,又叫人拿来笔墨,仔仔细细地誊抄了一遍,又把其中一段特地摘出来,吩咐陈巩:“拿去裱了,挂起来。”
陈巩接过来,见上边龙飞凤舞的写着——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二德弘布,恩养庶类,万国欣仰,光明广大,昭若天镜,无有远近,咸照临之。
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大话、套话、空话、拍马屁的话,但是这位广德帝却百听不厌,反而津津有味,并且深以为然,视此类臣子为忠臣。然而大齐朝的大臣与皇帝向来不大对付,他们也并非一味的阿谀奉承,遇到看不惯的,往往是一本弹章。
陈巩凑趣道:“陛下的字是越来越有劲道了。”
广德帝却道:“若论书法,属阁老当朝第一,他这一手字,古朴圆润,颇有古大臣之风。”这个阁老显然不是指的是内阁的另一位夏阁老,而是首辅崔阶。
瞧见崔阶仍旧站着,道:“给阁老赐座。”
便有人给崔阶端来个锦墩,崔阶少说也站了小一个时辰了,谢了恩,坐下了。
这样翻过了上面几篇青词,便瞧见徐敏写的那篇了。
广德帝甫一瞧见,便皱眉:“这笔烂字,是怎么点中进士的?”
读了几句,道:“文章还好,只是字太烂。”
往下读,末了赞:“好文章啊,灵气沛然。”
广德帝念出声来:“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广德皇帝,万寿无疆……”
沉吟一番,实在瞧不出是谁写的,问崔阶:“阁老,你可瞧得出这篇青词是谁写的?”
崔阶沉吟:“陛下,米素的文章以富丽为工,杨大仁则达意为上,这篇文章骈四俪六,对仗工整,又极赋灵气。想来必定是那位新科进士的文章吧!”
广德帝问:“李全,这篇青词出自谁手啊?”
李全见此时皇帝高兴,便趁机道:“奴婢有罪,弄湿了杨部堂的青词,这是奴婢在宫里另外找人写的,请陛下降罪。”
广德帝全然不在乎了,只打听:“喔,宫里竟然还有如此人才。能得这样的文章,你也算将功赎罪了。快说,是谁写的?”
李全有心报答徐敏,卖她个好,便故意道:“陛下,那人代写这篇青词也是怕耽搁了陛下今日的入定,全然一片忠心,并不为别的,还让奴婢不要说出她的姓名呢。要是奴婢就这么说了,岂不是无信之人了?”
李全这样耍宝,陈巩道:“不得无礼,陛下问,你就答,啰嗦什么?”
广德帝兴致好,笑道:“这样吧,你去把他请来,也没有说出姓名,不算你无信了。”
李全笑:“这样正好,本来是老祖宗传来问询,还没有走呢?”
徐敏等了许久,火盆里的火渐渐小了,便见李全进来,笑:“徐姑娘,陛下传唤你,你跟着奴婢去见驾吧!”
瞧他一脸喜色,便知是那篇青词的作用了:“陛下对那篇青词还算满意吧?”
李全笑:“姑娘妙笔。”又谢了徐敏一回儿
大殿里只有几个青衣道袍太监,广德帝喜欢清静,伺候的人不多。
徐敏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大礼参拜:“民女徐敏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德帝想起来了:“徐敏,是昌元身边的那个伴读?”
这话不是问徐敏的,是问陈巩的。
陈巩回:“陛下,的确是昌元公主的伴读。因为文渊阁之案,冯修文的尸首乃是她发现的,奴婢便叫来问上一问。”
原来并不是皇帝垂询,而是打着皇帝的旗号。
说到文渊阁之案,广德帝的好心情瞬间便没了,问崔阶:“阁老,这起案子就交给锦衣卫来处理吧!刑部就不必过问了。”
崔阶此番进宫就是为了说服皇帝,同意刑部共同参与此案,哪儿能就这么同意了。
他站起来:“陛下,冯修文乃朝廷命官,清贵翰林,死于大内,不明不白,若不查个一清二楚,岂非有辱陛下的清誉,朝廷的威信?事涉外廷,万万没有不许刑部参与的情理。百官悠悠之口,也不过是担心陛下的安危罢了。”
说到底,无非是百官并不信任东厂与锦衣卫的调查结果。但是,大内之中,朝廷命官被割去首级,东厂与锦衣卫也实在是疏于职守了。
广德帝还是不同意:“阁老,此案事涉外廷,却也和宫闱相关,难道朕要把宫里的事交给外臣议论吗?”
崔阶立马道:“刑部尚书杨树鹏为人谨言慎行,在事情没有定论前,绝不会透露案情的。”
广德帝显然对此是没有什么信心的,但是崔阶已经在这儿磨了一上午了,外臣的奏疏堆满了御案。
广德帝站起来,踱步,忽然瞥见下方跪着的徐敏,道:“徐敏,让你去查这文渊阁之案,如何啊?”
徐敏还没回话,崔阶就反对:“陛下,她不过一介女流,又无官身,怎么能主理朝廷命案?”心里大呼,荒唐,荒唐!
广德帝却道:“官身嘛,倒也不麻烦。行人司的行人,御前行走,她的文采,处理一些笔墨文章,是够用的。至于女流,阁老,前朝又不是没有出过女官,你拘泥了。”
广德帝一向不按规矩出牌,想一出是一出,崔阶道:“可是,朝廷无故矜赏功名,恐怕有违祖宗的成法?”
这话倒是让广德帝不好接了,他瞧了瞧陈巩。
陈巩会意:“陛下,这徐敏的祖父徐清源官至尚书,实心任事,呕心沥血,病故在任上了。如今子弟也没有为官出仕的,徐敏倒是可以恩荫一职。”
恩荫,乃是朝廷中高级官员的一项特权,作为朝廷取仕的一种方式。
只是大齐的官员素来以科举为重,即便是可以恩荫出仕,往往也要去科举上走上一遭。所以大齐文武之中,以恩荫出仕的,往往是武官。
而且,这个恩荫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般来说,文官恩荫,需要三品以上京官经过吏部考核无犯,才能“敬请”送一子国子监读书。然后再经过科举,进入仕途,并不是直接的授予官职。
当然崔阶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因为他的儿子崔凤磐就是恩荫入仕,并没有经过科举,便直接授予官职的。
崔阶语塞:“这……”
广德帝却由不得崔阶再说什么了:“徐敏不是内廷的人了,现在也可以算是朝廷的命官了。由她主审,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阶无奈:“陛下圣明烛照,臣不甚钦服。”
广德帝心情大好,笑:“阁老不必忧心了,今晚尽管睡个好觉吧。”见徐敏脸色如常,不卑不亢,问:“徐敏,你可知道前朝女官王希如?”
徐敏心里惊涛骇浪,回话:“臣知之甚少,只知道王希如官至户部侍郎。”
徐敏翻看过与杨文正公有关的史书,他的夫人王希如曾官至工部侍郎,只是不知为何却辞官而去了。
广德帝道:“王希如,虽是女流,却极有才干,在治理黄河上是有大功的。可见朝廷用人用才,并不拘泥,即便是女流也能位列朝班。”
其实广德帝这话什么也没有承诺,却给了徐敏无限的希望。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徐敏深知机会的重要性,当下磕头:“臣一定查出真相,不辱使命。”
等徐敏恍恍惚惚退出‘静斋’大殿时,手上已多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此时正是午时,初冬的阳光照耀在金灿灿的琉璃瓦上,为整个宫殿添了一抹暖色。
徐敏回头望着那座辉煌的、主宰着所有人生命的宫殿,心里默默吐出三个字:“开始吧”
属于徐敏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