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矢弗谖》迟楼

3、（二）卫姬长嫤

　　“媐儿，我前几日收到了顽弟的简。”卫姬一面窥着姜媐的脸色，一面缝着手中的春好图。
　　姜媐眼皮一跳，沉默不语。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也问了你一句话。”
　　“他说，饥寒冷暖，莫忘加餐。”
　　姜媐倏的起身，眼中怒意陡生，她咬牙切齿的道：“别恶心我了，他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还不知道吗！这会子装好人，不疼不痒，他不倒胃口，我还倒胃口！”
　　卫姬继续袖着一朵桃花，不出言安慰，静静等着姜媐平复下来。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长嫤，你看，卫人啊，同情我的遭遇，他们知道是姬晋的错，他们都在责骂他。”
　　姜媐想起那时自己的父王齐僖公姜禄甫将她许给卫国的太子，她害怕远嫁，害怕离开母国，一路上泪水涟涟，而唯一能让她振作一点的就是年仅十六岁的太子伋，她听闻他是儒雅有度的君子，是使蓬荜生辉的公子，所以她不再那么害怕，多了几分期待。
　　新台啊新台，卫宣公为她筑的新台。
　　这个面目丑陋的禽兽，霸占了他庶母夷姜还不够，竟生生的强占自己的儿媳。
　　姜媐生不如死，她思念远在宋国的姬伋，盼他速速归来，带她回家。可姬伋也被宣公骗了，说是出使宋国，不过就是将他支开，待一切都成了定局，只能接受现实。
　　姜媐曾无数次求死，又无数次活了下去。
　　她仍记得，太子伋的庶姐长嫤，嫁到了齐国，成了齐僖公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想不通，长嫤那样年轻，那样貌美，怎能嫁给她年老的父王虚耗青春呢。于是她跑去问长嫤，“长嫤姐姐，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哥哥呢？你又为什么不嫁给我堂哥公孙无知呢？”
　　长嫤悲伤的眸隐有水泽：“因为媐儿，这世上的事啊，不是每件都能如你愿的。”
　　当知道姜媐要嫁给伋弟的时候，长嫤立即命人做了许多玉饰，她亲手为姜媐缝制了一件件卫衣，送她出了齐宫，出了临淄城。
　　后来，得知姜媐被自己的父王霸占，长嫤又痛惜又心疼，无数简书传入卫国，送到姜媐面前。姜媐在夜中不熄烛台的光火，一字一字去读，一遍一遍去读，那些简，终于支撑着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此后多年，姜媐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子伋，他们都努力避开彼此，有时不得已在宫中遇上，他会恭敬的冲她行礼，她会冷漠的点点头。
　　她的儿子公子朔想利用她害太子伋，她望着承袭了她大半容颜的儿子，答应了。
　　她未曾想到，一切不仅仅是让太子伋丢掉太子位那样简单，太子伋死了，她还赔上了自己另一个儿子公子寿的性命。
　　卫国人不再同情她，他们厌恶她，唾骂她，他们不能对她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就作诗来戳她的心。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好一个“不瑕有害”，她想，那害他们的人，不就正是她姜媐么。
　　她悲痛欲绝，只好扶持仅剩的儿子公子朔登上王位，可不过两三年光景，王位又被太子伋的同母弟公子黔牟夺去。
　　谁成想太子伋与公子黔牟还有一个同母弟弟公子顽，为宣公少子，先时听闻姬朔登位仓皇奔赴齐国避难，偏赶上姜媐思乡归齐。
　　姜媐看着他的眼神炽热疯狂，一番威胁之下，姬顽只好与她在一起。两人年龄相差近二十岁，辈分又说不清道不明，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齐侯姜诸儿听闻此事怒斥妹妹，姜媐却以他与另一个妹妹姜嫛私通的事实相要，齐侯想到此举也能护住姜媐，只得作罢。
　　因公子黔牟夺位，姬朔逃至齐，公子顽听闻亲哥哥继位连忙扔下姜媐与几个孩子赶回卫国，连还在姜媐肚子里的姬辟疆也不闻不问，这样一晃就是五年。
　　这期间长嫤一直陪在姜媐身边不离不弃，不管多少人唾骂姜媐不守妇道，不配做齐女，她都始终站在姜媐这一边。姜媐心里感激，但嘴上从未言过。
　　“你不得已嫁给我父亲，我也嫁给了你父亲，我们都逃离不了命运的安排。你害死了伋弟，我固然愤怒，难过，但你也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算是付出了代价。”长嫤缓缓道。
　　哀伤却平静的眼始终不曾向姜媐看去，“你本该嫁给伋弟，他死了，你嫁给顽弟，我不苛责。”
　　“你与顽弟是不在伦常之内，可是媐儿，你们纠缠不清，藕断丝连，焉知又不是对彼此有情呢？”
　　一语道破她心中事，姜媐再乖戾无常的性子也没了脾气。
　　长嫤咳起来，姜媐停止了追忆，凝神看着她，忽然冷声质问：“你今日找我来，就是为了诉往事，劝我不要再记恨姬顽的？”
　　清丽的容颜带着道不尽的伤感：“媐儿，我把小白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姜媐吓了一跳，凝眉轻斥：“长嫤，你胡说什么。”
　　长嫤落了泪，抓住姜媐的手不肯放开：“论齐，小白是你异母的弟弟，论卫，你与顽弟的孩子与小白是堂兄弟姐妹。”
　　长嫤艰难的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并非要威胁你或者逼迫你护住他，实在是…我唯有你一人可信了。在我的心里头，你早已是至亲之人了。”
　　“媐儿，他身上流的，有你们姜齐的血。”
　　跌跌撞撞一起走过数十年的两个人，从天真烂漫到白丝暗生，在这晦暗而又压抑的宫闱，彼此扶持，彼此信任。
　　“你不必说了，我答应你。”姜媐眼角濡湿，“只是你需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不佳，不能保证他锦衣玉食。”“我只愿你护他平安，即可。”长嫤直直望向姜媐的眼睛，姜媐郑重颔首。
　　是夜，长嫤离世。
　　呼吸停止前，她胸口处的暖玉隐隐生了光泽，她轻轻攥住，仿佛所有失去的都化作圆满。
　　那玉背上若不细瞧，就会被人忽略一个小字。小小的字，是刻玉人力透玉背，是戴玉人磨成深情。
　　“知。”
　　公子小白的哭嚎声被一夜疾风盖住，他再推开青华殿的殿门时，唯见落雪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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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1.历史上齐桓公的母亲是卫国公主，但具体是卫宣公的女儿还是姐妹（按年龄应该是）未见记载，这里我用的是女儿的身份。
2.姬顽与宣姜是在姬朔被赶下侯位后才被齐侯逼迫在一起的，文中提前到了姬朔继位，姬顽逃到齐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