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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水中之月 ...

  •   苏翟宇在别馆门前止住脚步,例行公事地告别。转身之前,倒是深深看了丁宁一眼。丁宁躲开他的目光,侧目望向楠岚:她眸光沉寂,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的的确确戴的是一张假面。

      别馆很雅致,附带一座竹楼和一池温泉。丁宁见灏浔睡得很沉,隐隐不安,她很害怕同楠岚独处,有种山雨欲来、风盈满楼的感觉。

      空落落的别馆之内,楠岚正在沐浴,听到丁宁的脚步,轻声吩咐:“阿阮,替我将衣物拿进来。”

      水声零落,空宁寂静。窗外竹影摇曳,有如鬼影——楠岚从未让她侍候过沐浴——脸虽换了,身体却没有。

      丁宁脚步迟疑,隔着隐隐垂下的纱帐,可以见到温泉之内水汽氤氲。月深花眠,纱帐后暗黄的烛光,晕染成一幅深沉的水墨图,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

      丁宁将灏浔给她的短匕藏在袖里,胸中忽然生出一抹孤勇。她到底也执着于真相。

      撩开纱帐,粉暖盈目。一弯月色透过花阴,迷失在汤池氤氲的雾气之中,诡谲暗藏。

      丁宁见楠岚依旧泡在池水中,心下暗松。将衣物放下,刚打算走,就听到身后水声落落,楠岚自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替我更衣。”一字一顿。

      丁宁没有回头,只是推诿:“小姐,我手臂上的伤口尚未好全。碰不得水。”

      “你在害怕?”楠岚轻笑。

      丁宁沉默,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她听到她绵软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一只玉白光裸的手臂自身后缠上她的肩头,臂上挂着水珠,湿意隔着衣衾,浸入她的心脾,令她呼吸不能,妖娆中带了一丝致命的蛊惑:“苏翟宇对你颇有好感,若我料想得不错,只等随我嫁过去,你很快也能飞上枝头。”楠岚的语调平静无澜,听不出喜怒。

      丁宁只觉得她身上的水汽将她轻薄的衣衫透湿,沉滞而粘稠,只淡然回道:“阿阮不敢。”

      “不必不敢。”她绕自她的身前,当着她的面将白袍套在身上。丁宁自然看到了她柔美的曲线和□□光洁毫无印记的右臂,那里并没有繁复的纹路。她很想装作波澜不惊,心却漏跳了一拍。

      “你侍奉我的机会已是寥寥,想不到最后一次,却不尽心。”楠岚将袍带系好,抚上自己的右臂,笑了起来:“并无讶异,想来你早就知道。”

      丁宁垂下眼睫:“的确早就知道。”

      “我哪里做得不好?竟被你看出破绽?”

      哪里都是破绽:因为你就是我,却终究成不了我。

      “容貌声音可以刻意改变,语气神态可以尽心揣摩。待人接物的初心、本心却不那么好掩饰。”丁宁目光坦然,“你不该着夫人来试探我;也不该对小事含糊其辞,对大事了如指掌——苏翟宇送了哪些衣裙,于你来说是大事;于薛问镯来说,却不是,她不会记得。”

      “你清楚府中之事,巨细无靡,是薛府中人;你能差动夫人前来试我,定和她关系匪浅——楠岚,你有没有想过,薛问镯或许并没有死,她一直在暗处看着你?”

      “我不信鬼神,你也不必拿这些来唬我。”她唇边染上一抹苍凉的笑意,“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你倒是很聪明,竟连我的名字也猜到。当然,你不仅聪明,而且还得苏翟宇青眼,九霄龙回丹失窃,也得他暗中保你,不然你小命只怕不在。”

      “他何曾保我?”丁宁皱眉。

      “若不是他出面将你关押,你以为我会寻不到机会将一个小小的婢女碾死?我明里暗里都在旁敲侧击,问他会如何处置你,他却说你不是幕后主谋,我说让他把你放出来,他却又不答应……”

      “盗丹的是你?”

      “当然,一开始丹药就不在盒中,只是你人缘差劲,连一向正直的玄泽也想到伙同阿黛嫁祸你,在为他家少主除去个红颜祸水的同时又能免去背上监守不力的锅。”

      丁宁哂然:“这个我早已料到,但我始终猜不到为什么夫人愿意帮你,猜不到为什么你一定要成为薛问镯。”

      “很简单,因为薛夫人她欠我。而薛问镯,最适合我。”

      丁宁不解。

      “这个位置,我占得并不虚心。”楠岚倒是耐下性子,打算让她做个明白鬼,“我也是有资格享用这些的。”她将沐浴前褪在池边的金钏拾起,套上手腕,微微笑了起来,虚浮而苍白。

      “薛夫人欠你什么?”丁宁沉眸。

      “她欠我良多,不得不还。”她终于从金钏上移开目光,看向丁宁,“她为了正室之位抛弃掉我。如今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一个母亲,对于被她舍弃掉的女儿,应有的偿还。”

      丁宁怔然,半晌抓不住这句话的要领:她是说,灏浔并不是她的亲弟弟?是薛夫人给掉了包?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脊背上冷汗连连,脑中一片空白,思考不能。

      人事已久,丁宁却也知道一些:如今的薛夫人原本姓宋,单名一个莹字。她本是父亲的邻居,两人自小订亲。因为父亲家道中落,见风转舵地对婚事绝口不提;后来父亲发迹,便又腆着脸贴了上来。这时父亲已娶了母亲,偏生母亲大度,便允她嫁了过来。母亲病死,她生了男丁,这才做了正房。

      月光时隐时现,明灭之间,丁宁只觉世事错杂,真假难分——深究之下,真相竟是这般丑陋。她没法恨她,她是她妹妹,血肉相连;也没法不恨她,她害了阿阮,罪无可赦。

      “你明明可以直言真相,不必害人性命。”

      “你是薛府中人,你说,他一年有多长时间呆在府上?”

      丁宁默然,她知道她说的是父亲,常年在外奔波,难得回来。没有时间去认识她,更没有时间去接受她。

      “呵,他本就不太顾及‘薛夫人’,若是再被知道她骗他,那个女人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只怕都得付诸东流了。”楠岚轻哂,“在她心里,丈夫比我重要;名誉地位这些死物,也同样重要过我。就连养子,也深得她心,不能舍弃。”

      丁宁皱眉,她无法设身处地,想她所想;也实在理解不了她的所作所为;不自然地皱眉,声音发紧:“那么,你姐姐呢?她就该死?”

      “同样,在我心里,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也重要不过名利权势。”她的声音隐隐沙哑,眉眼却依旧执着,“我到底是她女儿,终究是像她的——你说呢?”

      丁宁沉默。

      “你这么聪明,也一定猜得到,我不打算留下你的性命。”她眼里的眸光忽然变得锐利。语声刚落,就抽出发钗,朝丁宁的喉口上刺去。青丝散落,如瀑倾泻;白袍松散,袅袅如云;黑白相生,明明颜色孤冷,却生出一抹致命妖娆。

      丁宁堪堪避过,刚刚抽出短匕,就被她猝不及防地挑落。短匕落地,铮然一声。胸中的真力提不上来,丁宁这才觉得不对:“你下了毒。”话未说完,喉头就涌上一股甜腥,跟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衣襟上赤血殷然,她浑身无力地跌落在地。

      楠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微勾:“现在才察觉,岂不是太晚。”

      她捡起她的短匕,来回翻看:“这般贵重,定是你家小姐相赠;她待你倒是极好。但我待你想来也是不错的,任你一而再再二三地勾引苏翟宇,却未置一词。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甚至有点喜欢你,只可惜,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她转了语意,“我很好奇,你既知道真相,为何不及早告知他人?倒让我抢先了一步,寻了先机,在你的伤药之中落毒!”

      丁宁这才明白她为何放心地跟她在这唠嗑,而非及早动手,原是在等她的毒性扩散。

      “我死了,你要如何善后?”

      她蹲了下来,视线同丁宁齐平:“你袭击我,是凌越楼的人。我为了自保,杀了你——这么简单的谎话,我还是编得出来的。”

      “我已修书告知老爷,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丁宁垂下眼睫,阴影一片:她不能说灏浔已经知道,他正醉着,没有防范之力;也不能说沈珏知道,他本就在此之外;只能扯上父亲,借此来拖延些时间。

      “哦?我倒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杀了我?”楠岚将匕首贴上丁宁的脸颊,刺骨冰寒,“薛问镯已死,我是他唯一的血脉。揭穿我,他只怕会晚年凄凉。”

      “苏翟宇呢,如果他知道了呢?”

      “虽然我喜欢他,却也看得通透:他求娶薛问镯,无非是为了巩固在山庄的地位。确切来说,他娶的是财富,不是女人。我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丁宁闭了眼,只是遗憾自己不能替阿阮报仇。这么说来,她的确活得颇为失败。抛开薛问镯的身份不谈,真正在乎她的人寥寥。她眼前忽然闪过靳十三冰寒的眼眸——他说,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留着命——只怕见不到了,你给我留下的麻烦,很是棘手。

      “这是什么?”楠岚忽然看到丁宁耳后的将离花,眼光中寒意一现。下一刻,丁宁脸上的人皮面具就被匕首挑开,刀锋落处,绽出一枚殷红的血点——那是一张,与她现下面容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更为生动、更为真实。

      楠岚眼里是猝不及防的惊惶:其实,在变成薛问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怕照镜子。她杀了她,她却如附骨之疽一般如影随形,不过因为,她占了她的位置,想来也是讽刺。她做不好薛问镯,因为并不是她;也做不回楠岚,因为换了一张脸。

      “你还活着……”她的身子退了一下,重新握紧了匕首,刀尖颤动着,比上她的心口,“你居然没有死?”

      丁宁静默,不置可否。

      楠岚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因为不协调而闪着诡异的光:“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今天你是逃不掉了,我保证不会疼,会很快,快到你察觉不到任何痛苦。”

      匕首泛出森然的寒光,渐渐逼近……

      丁宁浑身瘫软,不能移动半分,却不再怕。因为她看到,楠岚身后,层叠的帘帐之间,站着一个人。他侧着身子,长眉微敛,不动声色地皱眉;轻纱随风摇动,绵软无力,他却肃穆沉静,有如神祗。

      “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她直视楠岚的眼睛,笑得惨淡,轻轻一叹,“楠岚……妹妹。”

      听到这个称呼,楠岚刀尖一颤,趁着这个间隙——在暗处一直静观其变的沈珏忽然脸色一横,随手抓了个茶杯,飞快地旋出来,匕首与茶杯同时落在地上。

      楠岚惶然,只下意识地握住受伤的右手。

      沈珏沉眸走了过来,将丁宁抱上池边的睡榻,回身冷然看向楠岚,削薄的嘴唇一起一合,眸沉如冰:“解药。”

      楠岚强自镇定,很快便笑了起来:“毒既是我下的,就断没有再备解药的道理。”

      沈珏眼底不动声色的杀气开始转变成明显的不耐的火焰:“我并不介意同女人动手。”

      楠岚索性走近,脸色一横,扬起下巴:“杀了我,只怕她也活不长。”

      丁宁觉得脑子里一片昏沉,心慈手软没有防备果然是大忌,喉口一片腥甜,这毒果然劲道。

      沈珏听到声息,神色一惶,顾不了许多,反身搭上丁宁的脉门;沉眉抿唇,摸出颗丸药,塞到她嘴里,迫她咽下。

      楠岚却趁他分神之际,重新执了匕首,打算从背后偷袭。她眉眼狠绝,似乎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丁宁迷茫中见到,瞳孔骤缩,竭尽全力地将沈珏往右一推,匕刃擦着他的右臂堪堪而过,劈中竹椅,丁宁从另一边滚了下来,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楠岚一刀挥空,却也并不灰心,沈珏的后心仍在匕芒之下——她胜利在望。

      一记短矢忽然破空而来,闪着暗芒,直袭楠岚右腿。她跌跪在地,痛得面目狰狞,她的优势急转直下。

      前一刻仍酩酊大醉的薛灏浔神色肃穆地从暗影之中走了出来。他手上的弓-弩闪着锐意的光,眼睛却比箭芒还要冰寒。只一瞬,他那肃穆的神色就收敛了起来,轻轻一笑,有如冰破,风流无暇:“我稍稍遇上些麻烦,来晚了些,你就支撑不住了吧!”

      沈珏将丁宁安置好,心下感慨好在晚来了些,没听到些不该听的。他轻嗤:“什么麻烦?”

      “一个男人大半夜来敲我的门,你说,这是不是麻烦?”

      “的确麻烦。你解决没有?”

      “他死命要跟着我,我甩脱不得,所以就多了个尾巴。”

      沈珏的眉头皱了起来:暗影深处,一袭白衣渐渐显现。苏翟宇踏着月华,缓步而出。

      沈珏将眉头舒展开来,笑了笑:“苏少庄主怎么能算麻烦呢?”

      来人回之一笑:“苏某唐突。不知沈兄计划周详,显些误了你们的大事。”

      “无妨。”沈珏淡漠地敷衍回去。

      一旁的楠岚见到苏翟宇,神色大骇。那人却只淡然看向她,面色寻常、眸光轻薄:“或多或少,我也猜到一些。所以,你不必操心再该编什么借口。”

      楠岚的肩膀彻底坍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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