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的角落》知尔思

10、说再见的一天（1）

　　那一年的暑假尤其短暂。

　　八月十六号，高三开学，集体从前面的主教学楼搬入了后面的高三楼。

　　高三楼几乎与世隔绝，听不见操场的喧嚣。佳盼抱着三角板穿过三楼的通廊，经由楼梯下去二楼，走廊里刷地的同学们干得热火朝天，地面四处积着洗衣粉的泡沫，她小步挪进教室，把三角板挂在黑板边。

　　门外，宋一格拎不动满满地一桶水，向她求助：“佳佳，救命。”

　　佳盼赶忙跑去帮她。

　　教学楼东门门口，一楼至二楼的楼梯属于一班的分担区。她们把水桶提到楼梯口，男同学过来接应，佳盼靠着楼梯扶手，直起腰，揉了揉被勒痛的手心。

　　“朝哥你试试！”

　　楼梯旁，聂朝几个人聚集在状元鼎前面，喊话的男生颠了颠手中的篮球，顺手抛给聂朝。

　　这状元鼎一人多高，是几年前某位校友捐赠的，虽远不如正门的那个鼎气派，但每当考试前后，不少同学仍然往鼎里扔硬币，以求考神保佑。聂朝眼睛微眯，篮球在他的指尖转悠几圈，沿抛物线的轨迹飞向状元鼎，于鼎口磨蹭片刻，最后掉进鼎里。

　　硬币被震得哗啦哗啦响。

　　聂朝的几个兄弟齐齐鼓掌：“朝哥就是牛逼！”

　　“哧。”聂朝挑眉，笑容依旧肆意张狂。

　　那个夏天的暴雨，还好没将他淋湿。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背后冷不丁的一声大吼，惊得佳盼一个哆嗦。楼梯边，正扒着状元鼎取篮球的男生“扑通”摔在地上，其余几人闻声，鸟兽状四散而逃，奈何门被擦玻璃的值日生关上了，一时间你推我赶，混乱不堪。

　　黄老师怒指他们，气呼呼地冲过去，甩着手中的书，砸向聂朝的胸口：“你们咋不上天呢？”

　　被瓮中捉鳖的男生们墙根下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轻车熟路摆出忏悔的模样。可楼梯上的佳盼瞧得分明，黄老师一转身，他们就互相挤眉弄眼，你捅我我捅你，黄老师回头，他们又立刻恢复恭敬的样子。

　　佳盼暗自偷笑，她打湿抹布，两段楼梯扶手翻来覆去擦了十几遍。

　　“你们把状元鼎里外给我打扫干净！”黄老师的眼神跟机关枪似的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的，这才哼了哼气，上楼了。

　　他走后，聂朝几个又闹作一团，嘻嘻哈哈地乐了半天，其中那位矮个子男生蹭到佳盼身边，厚着脸皮问：“同学，借下抹布呗？”

　　佳盼收敛目光，慷慨地借给了那男生。

　　“佳佳走啦！”宋一格拖干净地上的洗衣粉泡沫，拎起水桶和墩布准备收工。

　　“哦，来了。”佳盼回头应了一声。

　　她收拾了地上的刷子，与宋一格去水房清洗水桶，桶底积了许多泥沙，佳盼反复冲着。

　　“你咋和叶婉分手了？”聂朝和矮个子男生晃荡进来，站在佳盼旁边洗手。

　　佳盼关掉水龙头。

　　聂朝冷淡地瞥了矮个子男生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想分就分。”

　　“切。”男生嗤笑，“渣男。”

　　他们洗完手便走了，佳盼和宋一格打了半桶水返回教室，教室里弥漫着柠檬洗衣粉的味儿，残存的水汽驱赶了午后的炎热，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同学们三三两两谈论着假期趣闻，宋一格懒懒地瘫在桌上，被暑假扼杀的勤奋暂时还没复活。

　　佳盼铺平桌布，翻开新买的记事本，内页胶套里夹了张英语词卡，词卡后面露出照片的白色一角，佳盼摸了摸，重新将那一角藏好。

　　“海水知天风，枯桑知天寒。”她于扉页写下。

　　“笃笃笃。”班级门口，黄老师屈指敲敲玻璃，“我点到名字的人收拾东西跟我出来，刘雪晴……”

　　班里瞬间鸦雀无声。

　　五个被点名的同学默默收拾东西，因为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今天过后，她们不得不去普通班读书了。

　　其实她们之中不乏努力之人，甚至令佳盼自愧不如，但更多时候，结果远比过程更被人看重。

　　竞争的残酷大抵如此。

　　所有人低着头，不敢左右张望。五位同学依次走出座位，黄老师沉默片刻，说：“一班等你们回来。”

　　有人忍不住哭了。

　　她们离开后，班里安静了好长时间，宋一格试图从桌堂里掏出几张卷子做，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带，无奈只好重新趴下。

　　黄老师挨个送五位同学去新班级，约摸半个多小时，他又领回五名新同学。

　　清一色的女生。

　　讲台上，初来乍到的同学们略显拘谨。她们经过期末考试激烈的厮杀，艰难地跻身重点班，勤奋程度可想而知。最中间的女同学辫着鱼骨辫，细细的发箍上珍珠圆润，她浅浅地笑着，长相甜美可人。

　　女同学叫纪月纯。

　　佳盼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听说过她的传奇，实在因为这位同学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高二上学期，两个男生同时喜欢她，为此争风吃醋，集结了两伙儿人打群架，被学校通报批评，名字在操场上挂了两周。

　　“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黄老师打断佳盼的思绪。

　　第一位同学攥着书包带，语速特别快，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大家好，我叫王月。”

　　“啪啪啪啪——”简短的发言之后，全班同学卖力鼓掌，表示对新同学的欢迎。

　　纪月纯是第三个，她上前半步，深深鞠了一躬，落落大方地开口：“同学们大家好，我是纪月纯，来自四班，希望今后能和大家一起学习进步，请大家多多关照。”

　　她话音落下，班里先是静默了两秒，随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紧接着又一阵寂静。

　　直至第四位同学打破尴尬，这时，班里突然爆发出极为热烈的掌声，与方才截然相反，像故意较劲一般，久久没能平息。

　　纪月纯抿起嘴唇，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

　　某几个人边鼓掌边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佳盼不明所以。

　　“好了！”黄老师不在乎女生们的小心思，他安排完新同学们的座位，抖了抖腰间的钥匙串，给全班打鸡血，“留下来的你们可别存侥幸心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高三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拼一个春夏秋冬，嬴一生无怨无悔！”

　　那年佳盼听过各式各样的励志口号，譬如“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譬如“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博，人生白活”之类疑似传销宣讲的标语，填鸭似的洗脑全国高三学子。成绩是王道，成绩决定一切。

　　新鲜血液的注入像雨落大海，荡起点点波纹以后逐渐归于平静。

　　纪月纯成了于颜的前桌。

　　她似乎经常收礼物，不同牌子的饮料居多，她一瓶也不喝，就在椅子底下摆成几排，于颜总是不小心踢倒，纪月纯也不恼，笑呵呵地重新摆好。

　　高三正式开学，压力值呈指数式增长。课间，宋一格小憩几分钟，醒时便埋没在卷子的海洋里。

　　“数学老师讲题速度像开解放牌拖拉机，开课速度像驾驶波音747，对题像控制全球鹰无人机，思维速度就像哆啦A梦时光机。”

　　宋一格挠挠头：“生活不易，格格叹气。”

　　“哎。”于颜坐到佳盼前面，反身趴在椅背上，下巴垫着胳膊，她最近时常叹气。

　　“你干嘛？”佳盼问。

　　于颜掀起眼皮，瞅了瞅佳盼，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声：“哎。”

　　“你不懂。”她面色为难，“我特害怕她跟我笑。”

　　“谁？”佳盼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一格正打算插话，纪月纯走到佳盼的座位边，她抱着一本书，发顶的红色蝴蝶结垂下丝带，声音又甜又嗲：“佳佳，你能借我看看你的政治笔记吗？”

　　“啊？”佳盼一愣，她和宋一格对视一眼，翻出桌膛里的笔记，“好啊，给你。”

　　“谢谢。”纪月纯俏皮地眨眨眼睛。

　　等纪月纯走了，宋一格小声问佳盼：“她怎么找你借笔记？”

　　佳盼神色茫然：“不知道啊。”

　　于颜有气无力，手指不停画着圈：“她问所有的课代表都借了笔记。”

　　“她还挺努力的。”佳盼望着纪月纯的背影，实话实说。

　　假使高中岁月是一副画，她们的那一副大概是湿画的水彩，如同春日濛濛的细雨，淡淡地留下水痕。而纪月纯，更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近看神秘，远看艳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放学之前，纪月纯归还了佳盼的笔记，并且送给她一瓶冰红茶，佳盼推脱不过，客气着收下了。

　　于颜悄悄嘟囔：“她笑起来真像菩萨。”

　　宋一格整理好课本，突然起了八卦的兴头，小声说：“你们不知道吧，她高一和小Q有过一段，也闹了好长时间，八班大部分人都知道。”

　　佳盼惊了。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很多想法，最终确信宋一格绝对是个傻子，专业提壶，哪壶不开提哪壶。

　　或许佳盼的目光太过热烈，宋一格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缓缓抬手，捂住了嘴巴，心虚地偷瞄于颜。

　　脸色果然跟锅底一样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