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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落幕(一) ...


  •   “子房。”

      声音也很熟悉,在空荡的房屋里穿荡了几个来回。

      张良心脏被撞了一下,陡然瞪大了眼珠子,周身紧绷。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拍了拍,不轻不重,无边温柔。

      像被烫了一般,张良猛然翻身坐起,目光穿过凌乱的青丝,戒备地审视那人。

      那人披着寻常那套儒雅的紫色袍子,本是披散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眼眸弯弯,唇间浅笑。

      “子房,是我,韩兄。”

      张良不敢眨眼,眸子里尽是胆怯,生怕转眼间这影子就没了。

      韩非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笑容褪去,心中隐隐泛疼,抬手,去揉他的头发。

      张良一下子避开,唯恐触碰——庄周有载,思绪浓时,幻象生。肌肤触时,幻象灭。

      彼时烟消云散,谁把韩兄赔给他?

      “断是又做梦了......”他喃喃道。

      韩非叹息着坐上床沿,身体前倾,一动不动望着他,“子房,这是真的,我还活着。”

      张良不信,不断往后缩,像一只受了伤的蜗牛。

      韩非微叹,接着又把事情的来去说清楚,道:“这是四哥的计谋,以我之死引诱姬无夜逼宫,他现在已经伏法,以后不会再危害忠良。韩国也除去一个殃国祸患。”

      张良死死咬着下唇,瞳孔颤得厉害,拼命压抑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韩非又道:“子房,事出突然,没有与你商议。我当时刚被押到一处山野,那几人欲杀我性命,所幸四哥派人救下我,商议了此计。”

      他那时吃了一颗假死药,吐了几口血便没了呼吸,韩成让手下伪装成押解官,把韩非送回新郑。

      “我虽没了呼吸,还是能听见你们谈话的。子房,你在灵堂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但那时——呃!”

      啪!

      韩非正说着话,脸被突然打到一边,平滑的肌理上一下子多出几根红指印。

      张良的下唇已经咬出红血,嗓音破碎不堪,纤细却凌厉,“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在意的是这个么!”

      他在意的只是这人是否安康啊!

      他在意的只是这人是死是活啊!

      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说这些冰冷的权势干什么!

      这些......抵得过他的性命吗?

      两人对着坐了好半晌,无言无声。过了一个晚上,炭盆里的炭火只剩一些余温。床幔轻柔,被风扬起一个角,又飘飘然垂下,将二人掩在床铺之中。

      韩非默了默,终于不再解释,转过脸来正视张良,身子一探,把快要缩进墙壁的人拥入怀中。

      “子房......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张良在棉被里躺了一晚,身体比他暖和,却仍旧瘦得像一片薄纸。

      韩非眉头深锁,愧疚蔓延到每一处毛孔。体内像有一头猛兽,无情撕咬脏腑。

      怀里的人还在抽搐,时不时泄出一声幼猫的呜咽。他用宽大的温厚手掌抚摸他的脊背,待人安定了一些,手下的力气才敢重了几分,把人揉进怀中,嘴唇帖到那只柔软的左耳,深深呢喃:

      “子房,我爱你......”

      这话宛如深山幽谷的一口钟,砰的敲响,声音瞬间向四处蔓延,沉稳悠扬。

      这是他第一回,如此直白地袒露真心。虽然说过许多句的情话,但这三个字,他从未倾诉。

      事实证明,最简单的话语,往往最戳人心。

      芜杂的情绪如翻了坛子的烈酒,瞬间充斥心脏,把满目疮痍的伤口通通抚平。

      张良攥着韩非背后的衣料,发泄似的捶了好几拳,邦邦作响。埋在他的胸口,咬牙道:

      “以后要死,死得远远的,别来扰我!”

      清晨的朝霞及不上傍晚时的艳丽,暖黄色的光辉从地平线爬起,铺上寒枝的那一朵红梅,染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无限清美。

      听到这句半埋怨半撒娇的话,韩非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睫羽温和,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好。”

      这个字是有分量的,它沉重到,陷进韩非心里,扎根深处,再未挖出。

      .............复活的分割线................

      随着姬无夜被正法,姬氏一族垄断的军事大权也分崩离析。韩王依照韩非的意思,将大将军的权力分解些来,另设了些管理监督的军职。否则大权加身,指不定哪日侵蚀了铁胆衷心,又生祸端。

      姬然由于悬崖勒马,在关键时刻看清局势,反了他小叔的水,半功半罪,捡回条命。至于官职,他也不甚在意了。坐到姬无夜那权倾朝野的位子又如何?还不是棋差一招,落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故而,得知被贬官时他倒觉着轻松。

      轻官是非少,古话准是不错。

      有人左迁,必有人高升。

      卫忠便是后者。

      在攻打樊阴城立下汗马功劳,姬无夜逼宫时又带伤而出,忠肝义胆,英勇无双,拜为威武大将军,赐青铜宝剑。沉寂多年,终于光耀门楣。

      “你现在是大将军了,恭喜。”若离不情不愿地说着贺语,怏怏不乐。

      卫忠虽然是个粗人,但这么明显的情绪还是能察觉到的,“你不高兴?”

      若离努了努嘴,“又不是讨媳妇,高兴什么?”

      卫忠回答得十分认真,“我不讨媳妇。大王给我指婚,我婉拒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若离哼哼唧唧,扭捏半晌才问到重点,“你何时走啊?”

      “走?”卫忠被问得云里雾里。

      “去边塞啊,你不是一直在那边么?这次是因为九公子出事才回来,马上就要走了吧......”

      卫忠这才明白他不高兴的缘由,“我现在是威武将军,没有战事,会一直留在新郑。”

      若离眼眸一亮,整个人都通透了,“真的?!”

      “嗯。”卫忠点头,又想起什么,“你之前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若离装傻充愣,“什么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

      卫忠十分有耐性地提醒,“就是攻打樊阴之前,你说有话告诉我,让我活着回去。”

      若离眼神飘忽,“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想的起来?”

      卫忠为人憨厚,看不出拙劣的谎言,焦虑地扣上他的肩膀,“你得想起来!我为它一直留着一口气,中箭滚下山谷,本来没命活的,就是想着这句话,我才活下来!”

      若离一震,这个大傻个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卫忠见他不语,放低了身段,道:“你说吧,骂我的也好,诅咒我的也罢,说给我听,我断断没有怨言。”

      若离不敢看他的眼睛,难堪地垂头,“你......真的想听?”

      卫忠重重点头。

      若离见他睿执着,便叹息着放弃挣扎,妥协道:“......我想吃梨。”

      卫忠颇为失望,扣着肩膀的手掌松了松,“噢......那,那我去给你拿,我封官的那日,幕僚送了好些梨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朝屋里走。

      若离从背后叫住他:“喂!”

      陡然停步,“怎么?”

      若离低着头,十分没有底气地道:“我是说......我以后每天都想吃梨,后半辈子包给你行不行?”

      他胆子小,不敢说得太直白,于是学了他家公子,隐晦地试探。但这话十分浅显,明白人都知道背后的意思。

      卫忠像被什么敲了一般,伟岸的身影怔了许久,堪堪转身,“可是,梨只有冬天有,往季是吃不上的。”

      这话一出,若离心头的火一下子就上来,“吃不上就吃不上,要你管!”

      拔腿就往外头走。

      臭熊!

      烂熊!

      居然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气煞人了!

      这么蠢,活该讨不到媳妇!

      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活该——诶?

      他心里正骂的爽,却突然倒进一个拥抱。宽厚温热,让人十分舒坦。最关键的是,心脏咚咚敲击他的后背,像铁锤一般结实。

      跳这么快干嘛?

      这傻大个子紧张什么?心跳居然比他还快!

      粗壮的手臂环着他,丝毫不放松。卫忠比若离高出一大截,又强又壮,这样冷不丁贴到一起,神似黑熊抓着猕猴。

      “你,你发什么疯?”

      只见黑熊把脸垂到猕猴的脖颈,半委屈半深情,“虽然你每天都骂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猕猴着实一愣——这人怕不是有病?

      黑熊还是没有松手,接着道:“所以,我可能不能每天给你吃梨,但你能不能每天骂我?”

      猕猴半天没有回过神——他到底在说什么?真的不是被箭射傻了?

      但囿于对方苦苦坚持,最后若离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你都这样求我了,我就大发慈悲,姑且试试吧。”

      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骂卫忠脑子愚笨。

      卫忠像吃到糖的孩子,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沙场那个凶狠的修罗判若两人。

      所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没听懂弦外之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落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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