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虞喵

7、第七章

　　我们见到妙斋元君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方榻上，手上捧了卷佛经看着，脸色虽说苍白，但她眉目从容，就连额上那抹艳丽红芒也好似温婉起来。

　　我想起她从前是何等有魄力的女子，造化弄人啊。

　　于是我展开右手，那枚泛着幽光的淡蓝色珠子就慢慢从我手心腾起，妙斋元君这时候抬眼看了看那珠子，半晌她指尖一动，只见我面前蓝光一晃，那枚珠子光芒随即暗淡下来，又稳稳落在了我的掌心。

　　没等我开口，她就放下佛经，柔声道：“身在其中，倒是他执着了。”

　　继而她又看我一眼，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温婉的笑意，“青刹上神，你这一趟怕是要白走了，百里惑的精魄珠虽说承了我的半壁菩提心，但却不够。”

　　我握紧了手上的精魄珠。

　　是的，不够。

　　她如今这样的身体，便是取回这半颗菩提心，便是再赔上百里惑毕生的修为，多半也是枉然，那就还需——

　　“元君殿下的另半颗菩提心今在何处？”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东荒大地，雪封北疆，那半壁心早就丢在北朝一战之中了。”

　　果然。

　　沉默片刻，我道：“既如此，那我替元君殿下再造一颗心便是。”

　　“青刹——”身旁的释离君突然开口。

　　我伸出手扣住他的，示意他止声，继而缓了缓，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只不过，元君殿下——”

　　保全他们两人的法子终归是有的，但凡事求不得两全。

　　“有此心亦是无此心，那便是无知无苦，终身再无爱业缘。”

　　说完我定定看着她，她一双秀挑的眼迷蒙起来，落在远处的目光清清淡淡，半晌，她轻轻笑了笑，回我两个字：“也好。”

　　然后她又拿起刚刚放下的佛经，腕上一串无患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仿佛将一切都已看透。

　　而我握着精魄珠的手上一轻，那珠子倾刻又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我的掌心。

　　离开的时候，释离君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头，隐约中我听到他低低的一句——“多谢。”

　　那声音轻得好似一阵烟，我直有些恍神，于是扭头看他，“什么？”

　　他跟着走到我身旁，一双眼朝我悠悠一睇，也不接话，只漫不经心问道：“我先前同你怎么说来着？”

　　这老妖精，一开口就非得这样阴阳怪气。

　　于是我笑了笑，反问道：“哦呀，是啊，你说什么来着？”

　　“没心肝的青刹。”他反扣住我的手，顺势又睨我一眼，“都说当年青刹上神承了慈阙药君毕生的修为，我原是不信的，可你如今这番举动，除却他，我倒也想不出旁的人能给你这样胡闹的本事。”

　　听到这话，我委实受到了惊吓，“这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在背后乱嚼我舌根子？”

　　“哦？”

　　“我同慈阙——”我想了想，“我当年同他除却讨教切磋医术，旁的可是清白得很。”

　　我这上神做的虽说懒怠了些，但这等子造谣我同慈阙的话，着实不大厚道了。且不说慈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几万年，早无凭证，便是当年他真要渡我那一身修为，那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了。

　　“当真？”

　　“当真。”我笃定道。

　　“既如此——”释离君话头一转，眸光渐凉，“那你还敢轻飘飘地说这一句逆天改命？”

　　“这个……”我一时词拙。

　　不愧是个老狐狸精，居然是挖了坑等我往下跳。

　　见我说不出话来，他顺势又睨我一眼，“这等禁术，得毁万年功德，你倒是大方得很。”

　　“这实属迫不得已。”

　　到这份上，我自然晓得他是在担心我，心里也委实受用得很。

　　我认真道：“左不过少些福报罢了，况且我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属意修什么无量大乘。”

　　“也对。”释离君哼笑，继而媚眼一挑，“但这事毕竟是逆天命而为，你日后免不得要遭一劫了。”

　　我却不甚在意，双手合十一拜，“佛祖知我，我做的可是大大的好事儿。”

　　“那青刹——”他直直望过来，眼梢泛起妖娆慵懒的笑意。

　　“什么？”

　　“我给你资本可好？”

　　“什么资本？”

　　他仍望着我一径笑着，“我晓得这法术，最难得的不过是那颗心的引子，我有法子，你要是不要？”

　　这声音这样得温柔，拂得我心上不禁一痒。

　　这时候，殿内先前那股香味似乎更浓郁了些，我嗅了嗅，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唇角不由得一勾，笑道：“要！自然是要。”

　　不要白不要嘛。

　　.

　　三日后，按着约定好的时间，妙斋元君早早便在大殿内等着我们，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比之前差了些，却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温婉模样。

　　今日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百里惑的，我同释离君商量过，“百里惑要的不过是妙斋元君的余生安然。”

　　释离君也点头，“他不晓得也好。”

　　来的时候，我还特意摘了几枝海棠花带来，这会儿妙斋元君瞧见了，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才淡淡道：“真是很久都没有看过这花了，还是那样好看。”

　　我提醒她道：“一条道，从桑落殿通往这里的一条道上，种满了海棠花。”

　　“是吗？”

　　“是。”

　　我上前把手里的花枝递给她，又默默折下一朵花别在她的鬓边，再折下一朵别在我发上。

　　妙斋元君仍旧是笑着的，说的也仍旧是那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好看。”

　　当真好似将一切都已置身事外。

　　当初百里霁写给妙斋元君的信中，他许她——他生再续此生梦。她起初不信，直至后来她见到了百里惑，她想他这辈子果真从未失信于她。

　　可如今，我便是再如何保全他们，于他们而言，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好不划算。

　　叹了口气，我转身看了眼一旁的释离君，他会意，随即打开手上的两只小盒，取出里面的东西，其中一个是块玉石，四四方方晶莹剔透，通体的仙气溢出，挡都挡不住。

　　委实是个宝贝。

　　另一个是我从度厄星君那儿借来的娑婆珠。

　　南斗司命，南斗六星君又惟有他同我交情最好，是以借他这法器来压一压这禁术的凶。

　　精盛的仙气中，妙斋元君轻声道：“从前我救你时，也并未想过有一日会累你这样偿还于我。明明白白无生死，是是非非如昨梦。青刹，这凡尘因果，不论情爱还是其他，但倘若同我或是百里惑这般执着，便只能落得如此，你可看清了？”

　　她本不是话多的人，而此番的话，我晓得她并非是真的等我的一个回答，她这是在提点我。

　　我立时看了看身侧的释离君，只见他认真望着我，面上笑意匪浅。

　　于是，我对着妙斋元君点点头，“青刹记着了。”

　　如此再不耽搁，立时捻诀结印。

　　.

　　五万年前，我佛如来曾遣座下尊者广邀各路仙家去西方极乐界参禅论道。

　　清晨薄雾之际，那位尊者拈花姗姗而来，佛祖在上，我并不敢造次，这便接了佛帖，应下了这场法会盛事。等我从法会回来后，释离君还如往常一般在我府中摇着扇子等我。

　　见我回来了，他倒是一本正经问道：“这一趟可有所悟？”

　　旁的我未在意，唯有一句入了耳——“境来不拒，境去不留。”

　　“这便是让我们随缘了。”他合起扇子，笑得高深莫测。

　　我点头。

　　今次，九重莲台之上我佛如来安然坐于我们面前，再一次说起这句——一切随缘，能得自在，放下即为解脱，我若有所思。

　　这一恩我终究是要欠着妙斋元君了，施法刚至半途，佛祖便来了，那一刻，我就知道，真正渡她的人来了。

　　佛祖道：“妙斋，这十数万年来，你可曾参透？”

　　妙斋元君道：“弟子愚昧，终其此生也只得四字——何必执着。”

　　我垂下眼眸。

　　妙斋元君又道：“我为姜妜这生，初时骄慢，幸得应昀帝君百里霁，方正心境。后应昀帝君以身渡凤凰朱雀两族恩怨，弟子感万法无常，偿此爱别离苦。万年，轮回有百里惑，弟子心有所往，乱不明，偿此求不得苦。”

　　她取下腕上那串无患子，置于手心高高举过头顶，“弟子以半心救百里惑，还报当初百里霁正心之情，然于百里惑，弟子妄念执着在先，是以有今之果报。观其此生坎坷，探其因，皆因由弟子而起，弟子愿以此身无量功德，皆悉尽回于他。”

　　我喉间一哽，抬头，面前佛祖微微一笑。

　　“十二因缘，河身宛转，惑业苦果，流势洄旋。”佛祖手下一挥，便有一人俯身跪于座下，正是百里惑，“百里惑，今妙斋以自身功德报你，你可有所求？”

　　百里惑回首望向妙斋元君，眼神凄然，轻咳了几声，继而淡然一笑，“佛祖在上，弟子百里惑惟有一愿，”他的声音低柔含情，“尽她之功德我之功德，换来生一诺。”

　　情这个东西实在伤人。

　　佛祖笑道：“何必执着。”

　　静默中只见百里惑缓缓抬首，一双墨眸神色淡淡，声音坚定从容，“我佛慈悲。情爱有限，因缘茫茫；缘起时起，缘尽还无，随不了情者自随缘，弟子仅证我们并非无缘。”

　　“阿弥陀佛。”佛祖点点头，依然笑着，然后又望向妙斋元君，“妙斋，你且随我走一趟罢。”

　　“弟子遵命。”

　　离开时佛祖对着我道：“青刹上神颇有慧根，假以时日——”看到我身旁的释离君，佛祖摇头，“不可说。”

　　笑了笑又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