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八道》虞喵

17、第十七章

　　上一世功德圆满，舜如自然而然从这一劫中飞升成了上仙，只不过经过情之一字，她大抵是不能再心如止水了。

　　思虑良久，她终究还是偷偷去了趟地府。

　　她告诫自己，只要第一世的沈约平平安安快活到老，她便即刻放下回去，反之，则是上天注定他们要再续前缘。

　　风吹幡动，非风动，非幡动，不昧者心动。

　　唉，上天又何其无辜。

　　地府里有心要查一个凡人不难，她很快就查到了第一世的沈约，然这个人却早已病逝，如今的他早就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去了。

　　那下一世的沈约呢？

　　他活得也并不长久，至死都孑然一身，是个无家无室的凄苦命格。

　　为何会如此？舜如捏着命册跪伏在地藏菩萨座前。

　　地藏菩萨告诉她，沈约因前一世造的杀业太多，前生作孽今生报，所以这一世才会如此。

　　舜如微微阖眼，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淌下。

　　众生畏果，她又如何不晓得他得此果报是为了谁。

　　最后她朝地藏菩萨一拜，“他之果报，我之因起，弟子实不愿看他就这样孤苦一生。”

　　第一世，从起初的欢喜冤家，到后来的琴瑟和鸣，她一直陪着他，看他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一步步登上巅峰，而在那些波诡云谲中，她甘愿为他挡下能挡一切，护他无恙。

　　如今再此一世，要她置若罔闻断断是不能够的。

　　虽说情爱使人愚蔽，却不曾想这情是糖裹碎渣，日后必定要她口口割心。

　　地藏菩萨微微一笑，只道：“世间诸行如梦，但愿上仙最终能如愿以偿。”

　　.

　　第二世的沈约便是父母缘也浅得很，他的父母在他少时就相继离去了，一个人好容易磕磕绊绊地长大。

　　上一世的沈约，在遇到舜如之前是个不思进取的小纨绔，而这一世他读书倒读得颇好，想来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书还读得不错的人，偏生却不愿去考取功名，任邻里乡亲如何劝说，他就是不为所动，最后干脆在镇子上做起了教书先生。

　　沈约待的这个镇子是个极偏远的地方，叫做山水镇。

　　他自双亲去世后，便四处流浪，有一日路过这个镇子，不知为何就觉得这是他该安定下来的地方，于是便留了下来。

　　镇子上的乡亲跟他熟络了之后，便经常跟他夸耀这个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山水自有山水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沈约也瞧过，山水镇依山傍水，的的确确是个好地方。

　　再者，乡亲们闲来又爱说些流传下来的故事，其中说的最多的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故事。

　　做捕快的小姑娘呀，嫉恶如仇，不爱红装偏爱武装。

　　只因年代委实太久远了，小姑娘的名字大家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她嫁了个迁到镇上来的小纨绔，后来小纨绔也不是小纨绔了，在小姑娘的辅佐下变成了京中的权贵。

　　故事的最后，小姑娘跟着小纨绔去京中享福去了。

　　每每故事说到这里，大家都会看一眼沈约，感叹一声：“沈先生一颗读书的好苗子，若是愿意进京赶考，定是能高中的，可惜了啊。”

　　沈约只淡淡笑着，“守着镇子，守着孩子，挺好的。”

　　一想到沈约留在镇子上是为了自个的孩子，大家不免得又要称赞几番。

　　“先生如此品性，将来定又是一段佳话。”

　　“好人有好报的哟！”

　　“沈先生人品好，样貌好，不知以后哪一家的姑娘有福气能嫁给先生呢！”

　　说到最后大家都会哄笑着散开，也有大着胆子为自个家姑娘说媒，但都被沈约婉拒了。

　　时常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日傍晚下起了小雨，沈约把挤在他家闲聊加做媒的乡亲送走后，拴上门，又想起早上二楼书房的小窗还没有关。

　　怕有雨落进来湿了书，他便准备上去关窗。

　　刚靠近小窗，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声响，他把着窗栏的手一顿，举头望去。

　　只见一个小姑娘撑着伞趴在他家的墙头上，正歪头朝他笑着，她眉眼娇俏，有股说不出的熟悉可爱。

　　她撅着嘴道：“沈约，你怎么把门关上了？害的我要爬墙。”

　　恍若一场梦境，只一眼，沈约眼角不由得发酸，脸上却还是笑着的，“我去给你拿梯子。”

　　一见如故。

　　此后舜如便在山水镇待了下来，沈约腾了一处空地儿给她，两人心照不宣，他不问她什么，她也不多解释什么。

　　沈约在镇子上的学堂授课，但凡闲下来就会带着舜如四处转转，倘若遇到忙的时候，舜如就去学堂帮他的忙，她教孩子们念书，而沈约则在一旁批着课业。

　　起初自然是惊讶，随着日子一长，大家都纷纷猜测舜如跟沈约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久而久之，镇子上就有个说法流传了出来——原来学堂里的沈先生是有个未过门的妻子的，俩人失散了好几年，这不，小姑娘走遍了大江南北好容易才寻到了先生。

　　茶余饭后大家谈论起来，这个刚说完，另一个就接口道：“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

　　又一个嚷嚷：“难怪之前甭管谁去说媒，沈先生谁都不应呢！”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小姑娘有福气咯。”

　　故事及此，我问司命：“这福气何如？”

　　他淡淡，“好比水中月，可见不可取。”

　　我又问：“那该如何解脱？”

　　他垂着眼，似答非答，“是人都难免。”

　　是了。

　　这年开春的时候，沈约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株柑橘树苗回来养着，那厢舜如正晒着书呢，只瞥了一眼就来了兴致，小跑到他旁边专心看着。

　　沈约温温一笑，解释道：“看你爱吃橘子，我就去寻了一株树苗，咱自己养养看。”

　　“那咱什么时候能吃上橘子？”舜如一瞬不瞬地瞅着。

　　沈约想了想，“约莫要到明年罢。”

　　“明年有些远，要是我今年想吃呢？”

　　“嗯，这个嘛，”沈约侧身望着她，唇角笑意不经意间氲开，“你先闭上眼睛。”

　　舜如眼睫轻轻眨了几下后，听着他的话阖上了眼，跟着唇边就触到了一个微凉的东西，带着点清甜的芳香。

　　“呀。”她一惊，却还是没有睁开眼。

　　沈约轻笑出声，又道：“尝尝看？”

　　话落，舜如张嘴就咬住了他手上的东西，细细嚼着，她道：“哎呦，是金桔，怪不得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这个时节不适宜吃橘子，所以寻了些金桔给你尝尝，但也不能贪嘴多吃。”

　　“晓得啦。”舜如满足应着，又从沈约手里捞了两个金桔，一个自己吃了，一个喂到他嘴里，“那我可就等着你这棵树结果子了。”

　　“好。”

　　再得寸进尺一步，“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

　　再应，“好。”

　　初冬的早上，沈约在家裹树时间久了点，踏进学堂的时候就听见舜如在教孩子们念书，读的是《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小姑娘眉梢微弯，那笑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口，有些过分地美好。

　　这天他破天荒地没有去上课，从镇子的这一头寻到那一头，还真让他找着了一家橘树结了果的。

　　傍晚迎着第一场雪他回了家，小姑娘早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了，直到视线中出现他的身影，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去哪儿了？”她叉着腰装出凶狠的样儿来，“沈先生今儿个居然也会逃课了？”

　　沈约笑笑没有回她，只展开衣襟露出包得完好的几只橘子来，他的身上沾了不小的雪，就连眼角也有雪珠滚过的痕迹。

　　舜如伸手一摸他的手，果然，已经冻僵了。

　　她一手搓着他的手心疼地帮他暖着，一手又点点他的额头，“冷成这样，让你出去乱跑，冻得不能说话了罢？该！”

　　沈约还是一径笑着，一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模样。

　　晚上吃完饭，沈约点着盏灯替仔细地舜如剥橘子。

　　舜如拿起一瓣尝了尝，一口就酸得她牙齿直打颤，“哎，沈约，可酸死我了。”她又拿起一瓣递到沈约跟前。

　　沈约吃下，笑着道：“嗯，是挺酸的。”

　　啧，本上神我才真真是酸得牙疼。

　　日子一晃就到了第五个年头，这年七月七，因着开春的时候重修了镇子上的月老庙，这一年倒是实打实热闹了一番。

　　街上早早就挂起了各式的花灯，十里迢迢，一直通向修葺好了的月老庙。

　　晚上的时候，沈约被请过来替月老庙题字，舜如自然是跟了过来。

　　人挤人的，沈约小心翼翼地护着舜如，生怕她被磕到碰到，不一会儿，乡亲们就催促着他去题字，他却怕她乱跑，于是嘱咐道：“我马上就回来，你可别先扔下我去玩，等会儿我们一起去。”

　　然后摸出个小兜，里头放着自制的橘皮糖，放在舜如手中，耐心道：“吃着打发时间，我去去就来。”

　　舜如接过来，一双眉眼弯弯，“你就放心去罢，咱这镇子我可熟得很，总不至于丢了罢。”

　　不知是听了哪个字眼不称心，沈约眉头蹙起，舜如见状赶紧哄了哄，别扭完叹了口气，他这才舍得去了。

　　等他写完回来的时候，舜如原先站的那处此时已经挤满了人，哪里还瞧得见小姑娘的影子。

　　他心头一滞，脚下步子瞬间全乱了，环顾四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压根找不着小姑娘。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哀痛，空落落的，身边人声鼎沸，他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了，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好在有人扶了他一把，“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他闭上眼摇摇头，竭力压制着自己。

　　“沈约！这里这里！”

　　沈约瞬间睁开眼转身，隔着汹涌的人群，他看见舜如正一蹦一蹦地朝他挥着手，小姑娘鼓着嘴，明显也是急得不行。

　　谢天谢地。

　　虚惊一场。

　　他垂眸，心头渐渐松下，随即上前拨开层层人群，一把抱住了被人群挤到角落的舜如。

　　想来他喝了孟婆汤，才入了这轮回，有些东西本该撇得干干净净，到头来却还是剜心刻骨，当真不可思议。

　　舜如轻轻地“呀”了一声，愣了会儿神，才伸出手同样坚定地抱住了他，唇角的笑意随之漾开。

　　此刻，灯火通明，月暖风息，抱着她的男子与她痴眸同心，所谓岁月静好，也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