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98、琵琶失踪

　　我伏在棺前，紧紧贴住棺木，良久不言不动。极度的静寂中依稀出现幻觉，是那亲爱的人朗然一笑，低声轻唤：云卿！……

　　是谁害死了他？

　　是谁在我走之后，迦陵来之前，进了乐室，偷了琵琶？是为了偷走琵琶而害死长歌，还是只为害死长歌而顺手偷走琵琶？长歌武功绝世，多少人围攻都无法伤他，怎会在这斗室之中，瞬间中剑？

　　长歌至今肉身未坏，只要有琵琶在，仍可救他还魂！然而那法器本应与我有所感应，却无论我怎样聚精会神，都感知不到它的所在。

　　“若是连你都感知不到，必是已经被收回佛祖座前……”迦陵绝望的语声，一声声划碎我心：“那么郎君他再也……”

　　“天命难违，尽力就是。”我伸开手臂，一把拥紧她：“不要哭泣，走，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化名宫羽，与迦陵假托夫妻重现敦煌。此前人界十年，我一直生活在长歌庇荫之下，如今独自奔波凡尘，处世极为吃力，不得已自甘下贱，以乐师身份取得皇帝宠信，借他之力查访。

　　那皇帝黑霾缠身，是个极恶之人，朝中群臣，个个阴霾入骨，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这大凉已经不是我与长歌守护的大凉，如今国运衰颓，人心离散，浓重瘴气缭绕敦煌城上空，是怎么在十六年里走到这个地步？

　　与他们打交道，简直折我半生寿命。费尽心力查访，关于琵琶下落，长歌之死，他们并不比我知道更多。

　　唯一欣慰的，是终于寻到了你，莲生。

　　那日你一踏入室中，整个厅堂为之一亮，帘后的我与迦陵，瞬间握紧了彼此的手：这必然就是我们要找的澈儿，是我的女儿！

　　长歌，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她长得并不像我，也不太像你，然而继承了你的昂然风貌，坦荡明澈的异彩，善良，勇敢，身心安康，她就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世间最好的样子！

　　听你讲述身世，我心中瞬间雪亮。原来那日祥云寻不到迦陵，是送你去了佛光汇聚的莫高窟前，被拾荒的张婆婆收养。张婆婆我识得，当年她寒冬乞讨，在路边冻饿而死，被我遇见，心怀不忍，以一曲《还魂引》救她复生。没想到这点小小善意回报在你的身上，蒙她养育，让我的澈儿长大成人……

　　然而莲生，请你原宥我，没有对你讲明这一切的真相。

　　原谅我只扮作你的义父，眼睁睁地看着你急切寻找生身父母，却始终没有与你相认。

　　你可知我多想如迦陵那样亲吻你，拥抱你，多少个夜晚你在卧房中酣睡，迦陵陪在你身边，而我唯有守在窗外倾听你的鼾声。多少次我看着你扑进迦陵怀里亲昵厮磨，心中酸涩难言，多少次你与迦陵倾吐心事，而我只能抚琴传音，将我的话由迦陵向你转达。

　　只因这复杂因果，险恶前景，血海深恨，重重谜团，我不想让你承担。

　　不想让你知道，你父亲死于非命，唯一能救他的琵琶，又消失无踪。

　　不想让你知道，母亲也终将离开你，就像今日，被阿修罗王循踪而至，终于逃不脱他的毒手。

　　不想让你知道，你亦是天界缉拿的对象，这天地间不容一个孽果存身。

　　不想让你知道，你与凡人结缘，会伤及他的命数，就像长歌之死，持国天王早已说得明白，这一劫是因我而来。

　　我愿你始终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贫苦却快乐，单纯而天真。我喜欢看你叽叽喳喳讲述苦水井的生涯，甘家香堂的历程，那些琐碎纠葛在我眼中都不值一提，然而你如每个凡人一样，在这些平凡琐事中成长，天真地以为这就是世间最大苦难。

　　我愿你心无挂碍，至多为自己的奇特体质而操心。你未足十年而生，精魂尚未养成，所以全无神通力，能变身却不能自控。那弥补精魂的奇花本来难找，所幸我们相遇及时，来得及告诉你每朵奇花的所在。

　　我愿你就这样轻松快活过一世，一切前缘，都与你无关。于天神而言，凡人一生只是短短一瞬，我为何要让你承担太多？

　　我知道你已有心爱的人，如当年我与长歌一样，明知前路坎坷，仍然不顾一切地相许。多少次我和迦陵想阻止你，终又不忍心拆散这段真情。

　　那孩子，我也早就识得。当年我去长秋宫做客，众人都敬畏不敢近前，唯有他扑过来叫了一声姑姑。我即将为人母，自然对这玉雪可爱的孩童心有所感，当即喜笑颜开，抱在怀里，却一眼看出他印堂发黑，活不过九岁。

　　当时我已经怀你两年多，他将近两岁，算来其实是与你同时结胎。八年后你降生人世，这孩子却已经身死，这是何等惨事？我一时心软，便取了随身携带的军持净瓶送他，助他续了十年寿命。

　　世间因果，深不可解。万没想到最终又是因他，让我不惜施展神通而触动天机。这都是注定的命数，莲生，你不必自责。我因一份痴爱而留在凡间，必将因一份痴爱而离开，我救不了你的父亲，所幸能为我女儿救她心爱的人。

　　莲生，阿娘走了。

　　阿修罗王掳走了我的躯体，但我拔除这份神识留给你。须记得你的母亲斗过，输过，惨败过，但是从未屈服过。

　　于我自身而言，能有这一度人间岁月，是忉利天永生永世换不来的圆满。我曾请教佛祖什么是修行，什么是慈悲，如今我明白了，历经劫难，方是修行，不经人生八苦，难得真正慈悲。

　　或许，佛祖遣我下界，就是为了让我觉悟这一点。

　　每当我望着你笑语嫣然，每当我潜入长歌的墓室，与沉睡的他相依为伴，每当我与迦陵伫立鸣沙山头，遥望三危山绽放的佛光、敦煌城繁华的城池，我懂得了佛经中一切舍身故事的含义。为了心爱的人，我愿将我身碎为齑粉，万千劫难，只能让这心志更坚。

　　莲生，终有一日你也会知道，神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爱才是。天神不懂人间真情，制定残酷律条，只为独享永生极乐，殊不知永生即为无生，极乐即为无乐。云卿心怀的大慈大悲，大爱大勇，那高踞天界的散花天女永远不会懂得。

　　莲生，我亲爱的孩子，原谅我连累你一出生便入劫难。你徒具神的骨血，却无神的神通，本来难以存活，然而你生具勇气，在这世间茁壮成长，世事教了你修行，苦难教了你慈悲，懂得爱，懂得护生，比你生而为神，更加让我欣慰。

　　我眼中的你，始终还是夜空云朵里那个稚嫩孩童，对我露出没牙的笑容，伸手拭我流下的泪。能与你母女一场，必是我修行四万八千年换来的正果，我今虽然离去，但是孩子，你要相信，一切爱你的人，都将化为真正的神灵，永远陪伴你。

　　拥抱你。

　　吻你。

　　天界人界，千里万里，拼尽全力，护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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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如霜，静静高悬于鸣沙山顶。

　　九婴林已经全无踪迹，数十亩密林沉入地底，遗下一个大得可怖的天坑。九月初一，天降大雨，地涌甘泉，两下合流，一古脑将这天坑灌满，成了一个浩瀚的湖。

　　敦煌人忐忑地接近湖边，发现这湖水清澈甘甜，饮之心胸舒畅，似有强身健体的功效，故此口口相传，给取了个名字叫做药泉。

　　一林换一泉，是什么奥秘？

　　有人说，那阿修罗王有十大业因，乃是堕落的天人，他降入凡间搞得生灵涂炭，定非佛祖意旨，故此生出药泉以作补偿。

　　也有人说，那是飞天离开敦煌时流下的泪。

　　无论如何，山上山下，都已恢复了平静，尤其在这明月悬照的深夜里，沙山凉风似水，药泉波平如镜，全然看不出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摧残。

　　湖边芳草地上，远远奔来一个翩翩身影。是莲生提着裙踞，一路奔至湖边，为端坐沙岸的宫夫人披上一领披风：“阿母怎么又来这里啦！你身子还未大好呢，当心受风。”

　　宫夫人的视线，自雾气飘渺的湖面，缓缓转回，望向莲生。

　　她不再着一身彩衣，只穿素白衣裙，身形瘦削孱弱，果真是一脸病容。然而望见女儿殷殷关切的小脸，纤薄的唇角终于也绽起一丝笑意：

　　“我已经痊愈，放心吧。出来坐会儿，倒舒服些。”

　　莲生明白母亲心意，当即只点点头，也在锦褥上坐倒，双臂抱紧宫夫人身体，面颊依偎在她肩头。

　　阿父宫羽，自那日离了韶王府，再也没有露过面。阿母说他得了异人传递的讯息，有一柄神赐的琵琶现身于东海普陀山，能为人还魂续命，阿父前去寻找。以阿父的绝技，必能使那琵琶发挥最大效用。

　　“为什么不唤我同去呀？莲生一身神力，定可保得阿父平安。”

　　“各人有各人的使命。”宫夫人只低声道。

　　阿父千里远行，阿母自然挂念，又逢天地大乱，家都被大火摧毁了，阿母伤病缠身，真可谓身心重创。莲生细心服侍，一力操劳，在湖边重新结庐安居，但阿母迟迟没有康复，虚弱得像一个影子，空茫，黯淡，整日在湖边坐着发怔。

　　“阿父有这样的慈悲之心，真令人敬仰。”莲生拥紧宫夫人肩头，将披风的衣襟细细拢严：“希望阿父早日寻到琵琶回来，阿母的病自然也便好了。我还有好多话没对阿父说呢，这些日子，好想念他。”

　　宫夫人怔怔望着湖面，良久才开言：“教你的新曲子，可记住了？待得找到琵琶，可能有用。”

　　莲生得意地一昂头：“自然记住啦，曲子只消哼上一遍，我便永世不忘！”

　　当即挺身坐直，双手虚拟弹拨琵琶之状，就对着面前那浩瀚湖水，曼声吟唱起来：

　　“魂兮归来，前路无所。天人千仞，惟魂是索。
　　魂兮归来，流沙千里。勿入雷渊，散不可止。
　　魂兮归来，离彼不祥。朱明承夜，晞采朝阳。
　　魂兮归来，往恐危身。光风转蕙，入我修门。……”

　　歌声清脆，宛转，将那原本凄怆的乐韵唱得温和宁静，余音如水，袅袅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令浓雾笼罩的天地都为之一清。

　　一曲唱罢，宫夫人长久无言，只怔怔凝视着浩渺湖面，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在波光中。莲生担心地瞄一眼阿母的神色，重又亲热地倚到她的怀里；

　　“阿母，你说那宝贝琵琶现身，会不会与飞天重现有关联？飞天已经十七年消失无踪，原来一直还在敦煌？她为什么藏起来？那掳走她的妖魔又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妖魔，是天神。”

　　“哼，会掳走飞天的就是妖魔。”莲生扁起了嘴巴：

　　“只可惜我没有本事救下飞天。她这一走，敦煌民心都乱了，城中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传言。对了，摩诃波楼沙花也不见了呢，其余那几种奇花会不会也一起没有了啊？那我可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