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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什么奇迹 ...

  •   义父宫羽,是一名乐师。

      自相识以来,莲生见惯他飘逸出尘,只与弦管为伍。无论什么乐器,到了他的手中都极尽婉妙,琵琶,箜篌,筝,笙,箫,筚篥,横笛……曲曲都如天界仙音。天子嘉赏,封他以燕乐坊总教习的高职,但他显然不打算以此为晋身之本,若非天子特意传唤,从不在朝堂出现。

      那么他前来敦煌,以一身绝技自荐朝中,又是为了什么呢?

      莲生偶尔会见他在敦煌城中游荡,与民间乐工谈论乐器,偶尔会在集市中现身,仔细把玩乐铺乐器……总之一切都与乐器有关。家中已经有许多天子赏赐的乐器,个个价值连城,在他的眼里却都是俗不可耐的凡品,每每提起,一双青眸中总是掠过几分惆怅。

      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满怀惆怅。似是历经刻骨创痛,眉宇中镌着浓重的忧愁,闲时在家抚琴,弦端总是寂寥之音。

      莲生已经习惯了家中永远飘荡着他的乐音,每次她与义母聊天,身边也总有他在抚琴,夫妻俩若不是陪着莲生说笑,便是在乐室中围琴对坐,一个手挥目送,一个低声唱和。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一对奇怪的夫妻。然而他们对莲生的心意,昭然可表,莲生感念在心,从不去追问无谓的缘由。天降如此一对厚爱她的双亲,她还要什么?相亲相爱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他们也从不主动问莲生的身世、来历、奇异的体质、任性飘忽的行踪……

      日子就这样过去,也很好。

      万没想到,这淡泊绝尘如化外仙人般的义父竟在韶王府出现,还说出惊人话语,教莲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翅化血砂,八部众骨血之毒,世间无药可解。

      李重耳一腔热血已然流尽,心跳呼吸均已断绝。

      一个乐师,如何能救他回来?

      情急至此,已经不假多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一试。莲生脑海一清,当即二话不说跳下床榻,纵身跃到墙边,飞快地扯下汗巾蒙住双眼,只怕不牢靠,又以双手用力按紧。

      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听不到宫羽在做什么,他似乎连同李重耳一起消失了。

      莲生的脑海中飞出无限猜想,不是不担心,阿父出自对女儿的爱护,要对李重耳的尸身做些手脚……不不不,阿父决不是那样的人。不知为什么,虽然平素只与阿母厮磨,对父亲更多地是尊敬,然而心中始终对他有着莫名的亲近和信任。

      静静地等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焦虑中,又像是过了许多年。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过,在她眼前爆燃。

      极热烈,极绚烂,光华夺目,贯天动地,穿透一切角落。纵是裹了这重重巾帕,又以双手按紧,仍有道道毫光毫不留情地射入了她的眼睛。双眸一片酸痛,仿佛被烈火焚烧,痛得热泪长流,痛得全身颤抖。周围万物都被这白光消融,连地面都已消失,整个身子漂浮在无限虚空里,茫茫无际,载浮载沉。

      天地之间,荡起一丝莫名的撼动,仿若地动山摇,万物崩裂,但又安静得异乎寻常。

      莲生按紧双眼,倚在墙边举头四顾,只觉四下里无声无息,无臭无味,什么异象都没有,然而这才是最可怖的异象,惊得莲生心中呯呯狂跳难捺,全是不祥预感。

      沉沉静寂。静得耳膜嗡嗡作响。

      “莲生,过来。”

      终于听得父亲低唤,莲生一把扯去巾帕,赶忙回转身形。只见卧室中一切如初,宫羽仍静静立在榻前,正挽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瓷坛放在案上,仍是白衣飘飘,姿容若仙,眼帘低垂,神情宁定,只是按在案边的手指有微微一线轻颤。

      “马上饱食香丸,祛除毒气,然后把这酒饮了,快,你女身在此,多有不便。”

      莲生用力点着头,先疾步奔到榻边,探视榻上的李重耳。

      他依然静静仰卧,全然还是适才的模样,双目半阖,唇角留着微笑,面庞僵硬,一动不动。

      但俯身仔细看去,只见那苍白面颊隐隐现出血色,已经不再是雪一样的惨白。莲生胸中一阵狂跳,几乎立足不稳,急忙侧耳贴上他的胸膛,屏息静听片刻。

      咚咚。咚咚。咚咚。

      世上最动听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希望的声音,超越天上地下一切仙音妙韵。若不是经历死劫,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咚咚的心跳是何等神奇,何等美妙,何等令人欣喜若狂!莲生在一瞬间喜极而泣,转身一头扑在宫羽怀里,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将满脸泪水都蹭在他的胸前。

      “阿父,你,你怎么做到的?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奇迹?”

      父女之间多有不便,两人一向保持些距离。莲生若不是满心狂喜,万不会如此亲密放肆,然而宫羽竟然也没有回避,轻轻张开双臂,拥住莲生肩头,伸手抚摸她的发鬓,将那些散乱发丝,一一掠得整齐。

      “父母为儿女,能做一切事。”

      他低眉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深深印了一吻。

      “这孩子已经无碍,养血就好,你安心陪伴他,七日之内,务必不要离开韶王府。”

      “是,阿父。你适才……”莲生满腔疑惑,还未待细问,只见宫羽已经扭头转身,举步行向门外。莲生急忙又追上两步,碍着自己女身,又不敢出门,只追问道:“阿父你回家吗?帮我问候阿母,别为女儿担忧,七日后我回去好好侍奉你们。”

      宫羽已经掀开帘帷,闻声又回转身来,望了莲生一眼。

      平素就一向苍白的面色,夜色中惨白如纸,比重伤的李重耳还要白。唯有一双青色眼眸,变得异常深邃漆黑。帘外晚风鼓荡,吹起他的衣袂,雪白的银丝鹤氅、几丝散落肩头的白发,一层层,一缕缕,在风中缓缓飘飞。

      “莲生……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微笑一下,回首踏出帘帷,瞬间消失在无边暮色中。

      莲生站在门前,怔怔望着那犹在飘荡不定的帷角,满心莫名狂跳,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额头。

      那里,还清晰留着那一吻的触感,温存,柔软,湿润,火热,仿佛那张面庞,那个怀抱,始终还留在她身边。

      ——————

      九婴林深处,宫羽夫妇的庄园。

      重重厅堂空阔无人,肃穆如天地,静寂如时光。初秋时节,四周山林都已凋敝,唯有庄园后院的水晶花房里依然春-色满园,万千奇花异草盛放,一朵朵争奇斗艳,喷薄着滚滚浓香。

      夜色已深,后园并没有燃灯,然而天穹朗朗,银河浩瀚,明亮的星光透过高大天顶射入花房,竟将一切照得通明,花叶繁茂,银亮如水,雪白香雾一缕缕随风萦绕,令这盛景宛如仙境一般。

      中央莲池边,宫夫人独自一人,趺坐于锦褥之上,纱衣襦裙端庄娴雅,在皓皓莲花簇拥中,双手结无畏印,闭目默诵经文。

      “……尔时佛告观世音菩萨。当愍此无尽意菩萨及四众。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人。非人等故。受是璎珞。即时观世音菩萨愍诸四众。及于天。龙。人。非人等。受其璎珞。分作二分。一分奉释迦牟尼佛。一分奉多宝佛塔……”

      身外暮色幽深,松涛浩荡,天地间仿佛全无人迹,却有沉沉压抑汹涌在苍茫空气中,令她反复吟诵经文,仍然心神不宁无法入定。

      “……莲生已经四天没有回来,情形凶险至极,不能再听之任之了,我去接她。”

      “她……不会听你的,她对那孩子,眷恋已深……”

      “我们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么?是不是一切早已注定,因果昭昭,任凭我们如何努力,命运总是要沿着它的轨迹前行?……”

      眼前浮现出宫羽的苍白面容,满载痛楚,疲倦,目光中的悲凉绝望仿佛已经积存千古,再无生机的一片死灰。身边莲花池畔陈设的几件乐器,隐约不鸣自响,一声声,一道道,细细碎碎,随着心弦轻颤,发出点滴乐音。宫夫人深吸一口长气,又提高了声音,再次从头吟诵:

      “……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
      侍多千亿佛。发大清净愿。
      我为汝略说。闻名及见身。
      心念不空过。能灭诸有苦……”

      杳杳暮色中,突然爆发出一丝莫名的撼动,仿若地动山摇,万物崩裂,但又全无声息。

      宫夫人猛然睁眼,急切扫视四周。

      隔着透明水晶墙壁望出去,遥遥只见夜空浩渺,似乎并无异状,但是山林间只剩了树枝摇动,适才所有声音,松涛声,鸟兽声,晚风轻啸声,全都被吞没在莫名的静寂里,静得耳膜嗡嗡作响,静得心中如巨石乱撞。

      她住了吟诵,踉跄起身。皎白面颊上早已失去了一向的雍容之色,双手微微颤抖,带得披帛与裙裾都簌簌连声。闭目静立片刻,敛起衣袂,穿花拂叶,疾步奔向门口。

      水晶玻璃房门外,已经站了一人。

      “迦陵频伽,别来无恙。”

  •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作者君发红包补偿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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