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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美人名将 ...

  •   她伏在楼台边,等了又等,想看看这名闻天下的猛将,到底是如何凶悍暴烈的模样。

      万众欢呼声中,那少年将军渐行渐近,率浩浩战队驰过拥挤的大街。

      他不凶悍,也不暴烈,一双秀眉清目,意态俊逸风流,挺拔的身姿又有着武人特有的雄健,衬以耀目的金盔金甲,高踞舆车之中,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街道两旁,激动的民众拥来拥去,男子欢呼,女子尖叫,纷纷将鲜花鲜果掷进他的车厢,他扬头大笑,一一收取,昂首向四周挥手致意。

      凯旋入城的将军也见过不少,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从容又天真,傲岸又张扬。小小的阴凤仪看得欢喜,也奋力将手中鲜花向楼下投去,正落在澹台咏的怀中。他仰头回望,只见是个笑靥如花的稚龄少女,顿时笑得更甚,掂起那艳红花朵,衔在口中,遥遥向阴凤仪摆了摆手。

      那张笑颜,深深铭刻于阴凤仪的脑海,神采飞扬的面容,流光溢彩的双眼,斜斜噙于口角的鲜花,如一幅精心描摹的图画,每个细节,都原封不动地记到如今。

      十六岁,要谈婚论嫁了,阴凤仪道:只愿嫁澹台咏。

      那时已是四年过去,澹台咏征战四境,功勋更著,封为龙骧将军,加官光禄勋,掌天子禁军曜锋骑,乃九卿之首。但阴氏也是敦煌三世家之一,累世高官显爵,家门毫不逊色。阴凤仪自幼饱读诗书,素有才女之名,相貌也颇秀丽,若能与澹台咏结缘,也算得英雄美女,一段佳话。

      父母当即托了友人,去探探澹台咏的口风。

      澹台咏婉言谢绝,只道:无意成婚。

      “生性狂放不羁,只愿守一颗剑胆琴心,闯荡四海平定天下,不敢误女子终身。”

      友人舌绽莲花努力说合,描摹阴凤仪秀外慧中之品貌,澹台咏只仰天长笑,全不动心。这消息回报阴氏的当晚,阴凤仪关起门来,独自在闺房中坐了一夜,就如今夜这样,怔怔望着皓月东升,一点点移过墨蓝天穹。

      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千万人当中,你倾心的人恰好也倾心与你?

      更多的情形,不过是擦肩而过,这一生中,能有机会将一朵花投入他的怀里,赢得他一个对视,一个笑容,已经算是前世修得的缘分。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没过多久,惠王李信求亲,讨阴凤仪为孺人。阴氏一族多年未与皇室联姻,对这次机会颇费踌躇,父母还在犹疑要不要许女儿为侧室,孰料阴凤仪闻讯,一口答应下来。

      李信亦是当世著名的英杰,雄才大略,甚至胜过他的太子兄长。天下英雄,并不仅有澹台咏一位,嫁不得澹台咏,难道就没机会做一场英雄美人?

      多少为着这一口气,阴凤仪甘为侧室,托终身于惠王。那李信为人端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修身极严,对妻妾一概相敬如宾。王妃庄静姝,另一位孺人容春霭,正是将敦煌庄、阴、容三世家攒了个遍,这其中男女情爱的份量能有多少,阴凤仪不是不明白。庭院深深,花开花落无迹,当年少女情怀,早已湮没在渺渺时光中。

      再见澹台咏,已经是庚子十二年。

      四月初八,浴佛节。

      那年的浴佛节,因朝野清平,国泰民安,办得分外盛大,天子李浩下谕在皇庆寺外建起高台,亲率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登台观礼,与万民同庆。皇庆寺位于鸣沙山下,庭院开阔,殿堂恢宏,历来为敦煌寺观之首,常年香火兴盛,每逢节日更是人潮汹涌。

      阴凤仪至今都记得那天的盛况。头顶万里晴空,四周宜人春-色,寺前高台上搭建着足有数十丈宽的观礼御帐,锦缎铺就,帷幕重重,四下张灯结彩高奏佛乐。帷帐之外,前方净地正中,高搭方坛,敷设床座,各种法器簇拥着一只巨大的灌佛盘,上有一座几乎顶天立地的镀金佛像,周身彩缎围绕,光芒辉映整座鸣沙山。

      阴凤仪侍立李信身后,位居观礼御帐的偏僻一角,静静俯瞰帐外众生。

      蓦然间,她看到了暌违多时的澹台咏。

      他坐于帐外,文武百官的前列,仅次于朝中三公。姿容比起当年,更加英俊神武,朝廷重臣和沙场名将集于一身的磨练,令这只有二十四岁的青年,已经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成熟气度。

      也就在那天,天现异象,飞天下凡,轰动八荒四海,余韵至今未消。

      是在香汤浴佛之后,碧蓝晴空突然霞光普照,无数道七彩光柱自穹顶射下,带着缥缈光晕,投向人间山河。皇庆寺前的天子臣民惊诧莫名,纷纷抬头望去,只见硕大花朵在鼓荡的天风中飞旋,凌空四下飘散,羽毛绚烂的迦陵鸟翻飞歌唱,另有琵琶,箜篌,筚篥各种乐器不鼓自鸣,美妙的仙音,飘荡四面八方。

      “天……天神!”

      帐外民众,惊呼一片,整个广场上成千上万人,在那一瞬间,如潮水般跪倒。

      九霄之上,灿烂霞光中,鲜花摇曳的天风里,现出一人,缓缓飘降佛前。

      强烈光芒自她身周发散,比霞光更绚烂,全然无法逼视,只能于这流转的光彩间,隐约望见头顶云髻金冠,遍体花鬘璎珞,一身天-衣似纱似罗,流光溢彩,在风中鼓荡飘扬。环绕肩背的长长披帛,飞舞于万丈高空,如九霄飞瀑贯通天地,那笼罩在七彩光晕中的面庞,比羊脂美玉更加洁白丰润,细长的双目蕴涵淡淡笑意,唇角上扬,盛满温柔与安详。

      众人惊异的仰视中,她姿态曼妙,御风而行,环绕佛像身周九匝,每次正对佛前,皆俯首恭行跪拜之礼。一举手,一投足,胜过人间万千精心编排的舞蹈,身后的披帛随风翻卷,如云朵飘荡,如花瓣盛开,在空中绽放出多姿多彩的线条。

      御帐中人影微动,是天子李浩,也情不自禁地,长身跪拜。身周众人,全都跟着伏倒。

      忽然间,空中传来铮琮数响。

      是那飞天纵身起舞,衣袂当风,回旋佛像周围。她揽过身边飘荡的琵琶,随手拨奏,几声仙音鸣响,顿时令所有人都胸怀大畅,忘记了恭顺,忘记了紧张,每人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心中安乐无比,如饮美酒,如沐香汤。

      众人正痴望间,只听御帐之前,亦传来铮琮数响。与飞天琵琶的音律从容相和,更增令人安定的神力。连那飞天的一双妙目,也在这一瞬间眼波流转,望向御帐之前的琴音来处。

      手挥五弦的,正是澹台咏。

      想来是那久已与五音融为一体的血脉,在这妙响仙音之前,控制不住勃勃律动?是那张扬的性情,无拘无束的骁勇,在这惊世骇俗的神迹之下难以按捺?那风流才俊,竟然在天子万民都虔诚跪拜之际,扬手命帐前乐师奉上一座桐琴,随手抚响,与琵琶宛转和鸣。

      千百首诗句,描摹不出那曲音韵的美妙之万一。那是一曲不应在凡间出现的音乐,只能在天界,在佛前,心境空灵,百无挂碍,胸怀无上妙境,才配听闻。空中诸多不鼓自鸣的乐器,婉转歌唱的迦陵鸟,都在此刻悄然停了声息。

      鸣沙山下,风吹仙袂飘飘举,那飞天继续拨奏、舞蹈,一双妙目含笑,只望着帐前的澹台咏,澹台咏手挥目送,也只望着空中的飞天,眸光精湛,笑意盎然。世间万物,天子臣民,都已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了这一只琵琶,一座桐琴,一曲乐,两个人。

      飞天没走,留在了敦煌。

      一个月后便传来消息,龙骧将军澹台咏成婚,迎娶的正是那日下凡的天神。

      阴凤仪的心中,酸咸苦辣,如巨浪般交汇翻涌。

      是谁说的无意成婚,不敢误女子终身?不过是无意于你罢了。阴凤仪读书千卷,这等浅显的道理,如何不懂?但心意未能得到回应,胸中始终埋有不甘,直到此刻,方知自己只能放下,完完全全地放下,人间因缘际会,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何况最后令他倾心的,是这样一个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的人。

      一手琴音通款曲,美人如玉将如山。

      漫漫敦煌,芸芸众生,不知有多少曾经掷果在那名将车中的女郎,都在彼时彼刻,读懂了佛祖解说的“无我无相、无忧无怖”之境。

      本来这一切都只是别人的生活,与阴凤仪已然无关。读得诗书多了,自然克己复礼,不是个纵情的人,如今既有归宿,早已不再沉溺于当年痴爱,只因有此前缘,才有一番感喟。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超任何人的意料。

      庚子二十二年,四月,幽居王府的阴凤仪,忽然得到侍女红帛密报,说龙骧将军暴毙。

      “怎么会?他不是刚打了胜仗,回到敦煌来了?”素来端庄娴雅的阴凤仪,一瞬间也失了仪态:“弄错了吧,怎么可能?他一向健壮,从没什么伤得到他,你敢这样诅咒他,当心我……”

      “不是咒他……确实是死了。”红帛陪伴阴凤仪多年,知道主人的心思,态度异常小心。

      阴凤仪辗转打探消息,方知巨变发生在四月初八,又是浴佛节。那日夕阳西沉,全城已经安寂,澹台夫妇在将军府中的临水小筑赏乐,侍女前去奉茶告进,还清晰听到夫人笑语,琵琶乐鸣,听到澹台咏应了一声“进来”,孰料掀帘进入,室内空空荡荡,无人无影,无声无息。

      唯有案前鲜血泼洒,四下里一片殷红。

      那龙骧将军倒在血泊中,已经气绝多时,胸前一道可怖的创口,全身衣衫都被喷涌的鲜血浸透。

      震惊大凉朝野的一桩血案。三十四岁,正当盛年的盖世英雄,武功冠绝天下,战神一样的人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中。侍女明明听到两人谈笑,那间雅室更是孤单单筑在荷花池上,三面临水,来去无凭,怎能在顷刻之间被害?大理寺百般勘察,也未能查出死因。

      而那飞天夫人,就此杳无踪迹。

      都说飞天守护了大凉十年平安,阴凤仪看不到。守护大凉平安的分明是澹台咏,他浴血沙场,他出生入死,他保住大凉四境,而那飞天夫人受他宠爱十载,最后夺去了他的性命。四月初八,整整十年,她来人间走这一遭,到底为了什么?是为结今世姻缘,还是为报前世仇怨?是神,还是妖?神妖之间,本来就是一线之隔,凡间异象,必有不祥!

      澹台咏举丧之日,敦煌倾城相送,而阴凤仪身为惠王的一个孺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背静无人的深夜里,悄悄在室中燃起香炉,拜了三拜,祭奠英魂远去,收拾起这相识一场。

      人生一百年,世人几千万,再怎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也只是短短一瞬。一代名将,如此无故暴毙,朝野传说无数,渐渐地讳莫如深。原以为一切就此过去,以后两无干系,却不料自己的儿子李重耳,因童年时与飞天的一点缘分,始终对飞天和澹台咏念念不忘。

  • 作者有话要说: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曹植的诗,不是我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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