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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最后一程 ...

  •   人的肉身脆弱,在世间只是过客。

      然而这百年苦旅中,生就的各种情与缘,恨与爱,都会随着肉身一起消亡吗?若是情至极致,恨爱难销,会不会凝聚成天地间一道不散的精魂,成为肉身留在红尘永世的牵绊?

      少年时只相信现在,相信未来,而历经沧海之后,会相信过往,过往才是最珍贵最不可割舍的宝藏。那些锥心的前缘,刻骨的情分,深沉的爱,纯稚的心,就算在眼前消失了,也终将化为另一种形式,永远陪伴着亲爱的人。

      莲生每当此际,总会想起她那消逝无踪的父母双亲。香神乾闼婆对她说,阿娘正在找她,指日团聚,然而至今已经是两年过去,仍没有见到阿娘的踪影。宫羽夫妇也努力帮她寻找,安慰说阿娘一定就在不远的未来等着她,然而至今讯息全无,莲生乖巧地也不再问。

      只愿相信,阿爷阿娘的爱始终陪伴着自己。只愿相信,那双亲人正在一切困境中保佑她,指引她,魂里梦里守护她……

      “若是灵魂可以转世托生,死亡也就没那么可怕。”

      浩渺大湖边,莲生凝望那小小男孩捧着黑蛇欢快地远去,欣慰中带着一丝惆怅:“或许只是巧合,只是个陌生孩童,冥冥中一点注定的缘分而已,但是做人多么容易满足啊,只要一点点虚幻的寄托,足以支撑百年的修行。”

      身边的李重耳,也肃然凝望那男孩的背影。“我只企望他就是他。容清逸若是不死该有多好,正是平四海定天下的栋梁之才。容氏死得太惨,当年是轰动朝野的冤案,圣上不顾那骨肉相残的谶语,斩了靖王以平民愤,然而满门忠良终究是救不回来。”

      “骨肉相残的谶语?是那首《十八子》的童谣吗?我小时候也唱过,‘十八子,骨肉凉……’”

      “嘘!”

      一阵冷风吹过,茫茫湖水忽然翻起波澜。李重耳用力嘘了一声,匆匆扫视两旁,只见百姓嬉笑行路,并没有人注意岸边伫立的这对少年。

      “查禁严厉,再也别唱。我相信它只是野语村言,但朝中君臣都特别在意,每逢我李氏兄弟之争,人人都心照不宣地惦记这首童谣。我兄弟五人本来和睦,都被这首童谣害惨了,有些人真是,明摆着的情分不信,只愿意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莲生眨眨眼睛,望着李重耳的面庞。

      那白皙面孔上,少有地浮现一点阴霾,不似平时那样单纯明朗。生于帝王之家,享受异于常人的富贵,原来亦有这样异于常人的烦恼,莲生一时间满心怜惜,不禁又替李重耳担忧起来:

      “你这次南来,没有麻烦吗?皇帝放你出京,也必然对你有所要求吧?”

      “圣上命我带兵除妖,我已经完成了,按照诏令,六月初一之前回京复命,还有一个月时间,我该启程了。”

      “来的时候只用了三天,怎么回程要走这么早?”

      李重耳眸光微转,与莲生对视,面颊立即红涨,下意识地又伸指掩住了肿胀未消的嘴巴。

      来的时候当然心急如火,昼夜兼程纵马飞奔,能争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回的时候也当然期盼与莲生多些相处时日,磨蹭到最后三天再走……但中间夹着个苦水井的神童,每日牢牢扎根在莲生身边,教他看着难受,想着伤心。

      他辛不离与莲生是青梅竹马,他李重耳与莲生又是什么?充其量是个礼尚往来,君子相交的情谊而已,死缠在身边成什么话?

      “有那个神童在你身边,想来一切安好,我该走了,没什么不放心。”李重耳只觉嘴里又酸又苦,好似唇上涂的药膏灌满口中:“来日等回到敦煌,你我再……来日再……”

      “带我一起走,好吗?”莲生咬咬嘴唇,双颊也是一片飞红:“不离哥哥要留在这里救治百姓,他劝我也早点回京,我们同行好不好?”

      “啊?”李重耳的鲤鱼嘴瞬间张得更加浑圆,大惊大喜之下,连一双眼都瞪圆了:

      “一起走吗?好啊,当然好!马上走,快,啊我得去向那神童辞个行,这人怎么这样好,回京去我要怎么赏他才好?赏一座宅子,一座药园?一座能挖人参的山?……”

      ——————

      李重耳的仪卫被碧玉骢远远甩在身后,迟了数天才抵达赤岸,大战已经结束,根本不用入驻就随李重耳踏上了归途。

      启程之日,赤岸万人空巷,全城夹道欢送,沿路焚香供果,拜谢韶王殿下除妖救命之恩。参与金乌岛大战的官兵们早已把场面传得神乎其神,不仅李重耳被夸大到战神一般,连莲生也成了百姓景仰的“飞天神女”,路边已有艺人挂起莲生弹琵琶的图画,唱起了《飞天神女降妖变》。

      “我哪里是什么飞天神女,被妖蛇甩上天的神女?”

      莲生连声解释,但是哪里有人要听。百姓更愿意相信神话,都传说是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以一只琵琶制服了妖蛇,救下无数百姓性命。李重耳听在耳中,倒是怡然自得,在他心里,每次听到有人把莲生的名字和他相提并论,都忍不住一阵暗喜。

      连月来的夙愿终于得偿,终于能与这心爱的女子一起踏上归途。他要把这漫漫千里长路,走得要多慢有多慢,一步一步量个遍。

      来日无常,回到敦煌之后,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每每念及此处,恨不得这路途如鸣沙山的沙坡一样,爬一步退三步,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又是怎样想?

      每当视线相接,总见她面颊飞红,双靥含笑,令他心头又是甜蜜又是忐忑,控制不住地咧开嘴巴傻笑着,感觉得到自己脸上涌起的红热。心有挂碍,不能畅所欲言,或者这样也很好,一路相对傻笑,聊天说地,每个脚印里都灌满香甜。

      “……我留言要七宝追上我们,这么多时日了,仍没有消息。辛神童把他派到哪儿去找药了?波斯?天竺?我是让他保护你……保护你们,谁准他擅离职守!”

      莲生赶忙祭出她的承乾剑:“他已经尽心尽意保护我啦,这么珍贵的宝剑都留给我护身。若没有他找来的三钱‘五百两金’,也制不出那克制蛇毒的‘蛇总管’呢。想必是又去外地寻找了,隔山隔水音讯断绝,尚未接到咱们的讯息。”

      莲生发话,李重耳当然全盘相信,但这七宝失踪得太过诡异,还是忍不住有点疑虑:“你们以前不相识么?不都是跟那辛神童一起长大么?”

      “不离哥哥那群小兄弟,我才不打交道。”莲生低了头,举袖掩住半边脸:“我可是女儿家喔,我只专心做香。”

      日色中那张小脸光芒朦胧,白得近乎剔透,若说她与七宝那等糙爷们儿有交情,还真是教李重耳不能置信……顿时什么都忘了,心头涌满暖意,春日变成夏阳,前方路途茫茫,身后队伍浩浩,都已经不复存在,眼里心里,只剩下这张心爱的面庞。

      “我累了,投宿吧?”

      “好好好,好好好。”李重耳正中下怀,一步也不再多走,立时便停下来命令仪卫办理膳宿。

      这心爱的女子,似乎也完全不急于赶路,只要见到个驿馆便停下来要投宿。女孩儿家娇弱,多歇息也是应当的,一想到她鏖战妖蛇连日辛苦,李重耳仍然心疼如绞,赶上去亲自拉住雪叱拨的缰绳,扶着莲生下马歇息。

      十指相触,霎时间便是一片火热。自己的热,自己明白,她的手指怎么也这样热?……

      入夜之后,她却又不肯睡,与李重耳坐在驿馆庭院中漫天漫地地闲聊。皇子入住,那驿馆早已收拾得一干二净,一个闲人都没有,阔大庭院中只有他与她二人,四周花草丰茂,修竹掩映,一弯明月挂在墨蓝天穹,静静俯瞰着竹席上相对傻笑的两个少年。

      “萤火虫,萤火虫!”莲生挥起轻罗小扇,惊喜地扑向空中:“只在诗里见过呢,果真美得像梦!”

      他也没见过萤火虫,这东西只有南方才有,眼前只见萤光点点,四下里散彩飘花,比灯光更温柔,比星光更灵动,夜空中盘旋飞舞,映得天地万物都笼罩着柔软的光晕……莲生熄了竹席四角的风灯,茫茫漆黑中只剩那些虫儿飞旋,划出一道道曼妙曲线。

      果真美得像梦。萤光勾勒下清晰现出那张温柔的脸,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眼眸,宛转起伏的唇朵和精致的小下巴。

      这双樱唇,他吻过。然而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时情势如火,哪顾得上想其它,如今多少次地拼命回忆,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他没机会再知道了……

      夜色迷茫,如梦如幻。言语早已止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一直静静对坐,互相微笑着对视。头顶星光烂漫,四下萤光萦绕,光影与心绪一起飘摇。夜深了,不想睡,想这样一直坐下去,笑下去……

      墙外梆子声,已经打过三更。

      “睡吧。”莲生展颜一笑:“明天还要赶路。”

      “好。”李重耳口中答应着,却依然坐着没有起身:“我帮你捉些虫儿放在床帐里,可以伴着萤光一起睡,好不好?”他扬手向天,一把便捉了好几只,递给莲生:

      “这么美丽的虫儿,为什么北方没有,是因为冷么?我盛到纱囊里,揣在心口暖着,带回敦煌给你养起来。”

      “别捉了。”莲生轻轻摇了摇头:“都说流萤易逝,只怕一捉起来便死了。就让它自在地飞着吧,比笼在床帐里更好看。要迁到敦煌,更加做不到了,万物生长都是注定的事,人力不能勉强,你纵然揣在心口……也没有用。”

      她小心掰开李重耳的手指,凝望着那一把萤火如烟花般飞散空中,喃喃道:

      “虫儿,虫儿,虫儿……安心飞去吧,我只要看着你好好地。”

      李重耳脑海中嗡地一声响,胸膛都要炸裂开来。

      这句话全然便似对他说的,一声声的“重耳”“重耳”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惆怅,听在耳里,椎骨扎心。眼前的莲生并没有留意他,只专心凝视着漫天飞舞的萤火,然而那双眼眸中也泛着从未见过的凄怆之意,让他疼痛钻心。

      莲生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人生十七年,从没有什么事能击倒她,能改变的改变,不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接受的远离……黑白分明,爱憎决然,一切处置得坦坦荡荡。日前明了了自己对李重耳的情意,惆怅之余,也很快下了决心:既然不能结缘,便化为男身陪着他好了,反正能在一起,男身女身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路行来,渐渐知道:不同的,男身相伴还是女身相伴,完全不同。

      再不会有这样深深的凝视,不自禁的微笑,彼此胶结的目光,满心回荡的热流,肌肤相触的战栗,视线触碰的酥麻,两心相照的喜悦,跨越虚空的温暖……她知道他是李重耳,他却不知道七宝就是莲生,这一切爱意温情她再不可能看到,留给她的只有兄弟情。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时候在浙江金华住过一段时间,对萤火虫印象深刻。夜晚跟大人一起乘凉,幽深水潭边,坐竹躺椅,摇蒲扇,沉沉暗黑中总有不少萤火虫盘旋。姥姥帮我捉来放在蚊帐里,半睡半醒之间还能看见头顶依稀萤光,但每次天亮时候那几只虫儿就都死了,后来便也不再捉。

    听说南方现在也很少见到萤火虫了,是吗?对环境异常敏感的虫儿,在现在的气候中恐怕很难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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