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71、情根深种

　　狂风呼啸，天旋地转。琵琶脱手飞出，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身体不受自控地在空中翻腾，坠落，依稀望见地面越来越近。莲生的眼前掠过万般景象，今生过往，爱她疼她的亲人……

　　身下猛地一阻，却不是坚硬的大地，似是柔软有弹性的毡毯。错愕之间，身子又凌空飞起，连翻几个跟斗，方望见是落在了摩诃曼陀罗花上，被那硕大如车轮般的花朵承托，居然丝毫没有跌伤。

　　然而漫天花海蓦然迸裂，一个黑压压的蛇影现身。

　　鳞光闪闪，铺天盖地，城楼一样巨大的三角蛇头袭来，赤金双眸，火红信子，挟着凛凛杀气，嘴巴张到极致，清晰可见尖利的蛇牙。莲生从没有看过这样可怖的画面，那滴着滚滚毒液的长牙，蕴含强劲力量的鲜红口舌，足以不待攻击便将所有人吓晕。

　　琵琶已失。

　　她没有任何能制住这妖兽的能力，没有一线生机。唯有咬牙挺直身体，拔出腰间宝剑。

　　既然无力与这妖兽搏杀，那么就在被它吞噬之后，以最后一点力量，搅烂它的肚腹，纵使自己无法逃生，也要与这妖兽同归于尽！

　　蓦然一道血光，就在她眼前喷洒，自那妖兽头顶绽开一朵硕大血花，如云如雾飞腾空中。

　　是一支弩-箭终于射中蛇眼，那妖兽瞬间翻滚绞曲，凌空狂舞，尖利的嘶鸣几乎撕破耳膜，四周地动山摇，好似整个小岛都被翻转，莲生要紧紧抱住花蕊，才没有被摔落地面。山峦崩摧般的震动中，一个人影矫捷跃上，攀住蛇身鳞甲，纵身扑向蛇头。

　　那是一个极度熟悉的，牢牢占据心底的身影，金兜鍪，明光铠，金甲朱袍……艳红盔缨和袍角衣带都在风中猎猎翻卷，宛如羽翼漫天飞扬，而那身影任凭蛇身翻腾，始终岿然不动，一手扳紧鳞甲，一手挥剑猛刺，飞溅的鲜血喷得他一头一脸，仍是攻势凌厉连绵不绝。

　　热浪奔袭了莲生全身。眼前早已模糊一片，失声唤出他的名字，只是早已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搏杀声中。

　　“傻耳朵！……”

　　他来了！

　　他怎么来的？

　　皇子不能出京，千里茫茫，他是怎样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出现在她身边？

　　那少年仍是一身悍勇，如同在千军万马的阵前，如同面对浩浩大军围困，从无一丝惧色，只有越战越勇。手中利剑翻飞，那正是与莲生手中一模一样的重坤剑，锋锐剑刃配上超人膂力，将那妖蛇刺得血流如注。蛇身四下狂甩，只甩不掉头上人影，转身欲向湖中遁去，又被四下里雄黄火把所阻，紧紧围困在这片盆地。

　　莲生顺着花茎爬到地面，急切寻找她的琵琶。那妖兽力量无穷，凡人终究难敌，一旦被它甩下，必定被撕得粉碎。她要帮他，她必须帮他！……漫天席卷的泥尘里，终于望见琵琶卡在山腰石缝中。

　　“莲生，不要上去，不要上去！”远处传来辛不离的喊叫：“危险！”

　　一切都顾不上了。莲生手脚并用，拼命向那嶙峋怪石中爬去，双手划破，全然没有察觉。耳边传来一阵惊叫：“殿下！……”是那妖蛇终于将李重耳甩落地面，凶悍地昂起巨头，大张巨口，滚滚毒雾狂喷，红信白牙一齐袭向那摔倒的少年。

　　莲生奋力扳起琵琶，抱在怀中，奏出铮琮乐音。

　　那妖兽攻势一顿，盘旋两圈，仍向李重耳疾扑。虽然本能使它委顿，然而杀性已然勃发，竟是不能控制。琵琶声声劲响，音调越来越是激越高昂，那妖蛇拼命与乐声相抗，攻势时慢时紧。四下里万箭齐发，都被鳞甲迸飞，唯有李重耳手中的重坤剑，一次次刺入蛇身。

　　“刺七寸，向下，再向下三尺！”辛不离嗓音已经嘶哑，拼命向李重耳喊叫：“……当心！闪开！右边！”

　　一滴滴鲜血，自莲生磨破的指尖迸出。这琵琶本应以拨子拨动，如今拨子已失，只以受伤的肉指，纵然四周花香弥漫，不断疗补伤口，仍是鲜血淋漓难绝。

　　四周军士，惊异地遥望。凛凛劲风中，浩浩烟火中，巨蛇翻滚，劈山裂石，身下两个人影迎风屹立，一面是挥剑冲杀的殿下，一面是弹奏琵琶的少女。

　　那女子身形纤纤，轻薄似一片叶，柔软如一朵云，玉色裙袂迎风招展，于身后长长地飞舞，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卷走，然而她立得那样稳，奏出的乐声那样坚决，指尖鲜血滴落琵琶，滴落脚下荒野，绽开一朵朵艳丽的血花。

　　一声凄厉的惨嘶，撼动整个苍穹。李重耳倾尽全力的凌厉一剑，终于准准刺入蛇头颈下七寸。

　　妖蛇凌空飞腾，翻起有百仞之高，庞大的蛇身，轰然落地。蛇头以最后的力量甩向莲生，凶悍地张开大口，莲生奋力奔逃，已然不及，獠牙尖利，鲜血与毒液交迸，牢牢插入莲生臂膀。

　　“莲生！”

　　李重耳嘶吼一声，眼睁睁望着那毒牙咬住莲生身体，将那娇躯高高扬起，甩向云霄。琵琶飞落，鲜血四溅，莲生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摔入山顶树丛。翻腾的蛇身也随即跌落，挣扎片刻，终于软瘫不动。

　　辛不离早已忘了什么蛇，什么危险，不顾一切地直接从蛇身空隙里飞奔而过，拼命向山顶攀去，然而那山崖光滑陡峭，根本没个落手脚处。身边人影一闪，是李重耳利落地攀藤踩石，如猿猴般飞扑上山，一把抱起莲生：“莲生，莲生！……”

　　莲生知道，死亡已经降临。

　　妖蛇剧毒，不是花香所能疗愈，沾到毒雾都会晕眩，何况毒牙深入肌肤。

　　被咬中的臂膀在这一瞬间已经失去痛感，只余麻痒一片，整个身体都在迅速僵硬，一点点失去知觉。所幸在这最后时分里，还能感受到那个火热的怀抱，望见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庞。

　　一直不肯面对，不肯承认，不愿思不愿想，这一刻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对他，早已情根深种。

　　爱他如友人，如兄弟，如玩伴，如知己，更如……心上人。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愿来世还能与你相识相交，相知相护，共赴生死患难，携手救护众生，愿那时候，我没有身世谜团，没有怪异的体质，你没有身份挂碍，没有柔然的姻缘……

　　眼前那张脸，早已被血污与汗水浸满，唯余一双黑眸如星光明亮，如同每一次对视那样，带着无尽的挚诚与热切望向她，焦急呼唤她：“莲生，莲生！……”莲生极细极微地笑了一下，想要回应，然而口唇僵硬，已然发不出声音。

　　拼尽最后一点气力，要记住这个面容。终于仍是模糊一片，整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

　　李重耳的心底已经冰凉，只紧紧抱住那个身体，眼睁睁地望着深刻心底的那张明丽面庞，渐渐雪白如纸，双眸圆睁，口鼻气息奄奄，已经不能稍动。鲜血横流的臂膀，一点点变成黑色，自己空有一身武力，空有万般痛惜，千种眷恋，救不回自己心爱的人！

　　“莲生……莲生！莲生……”

　　“快祛毒啊，瞎喊什么！”山下的辛不离无法攀上这陡峭悬崖，急得厉声嚎叫：“咬在哪里了？绑紧离心口近处，阻止毒血攻心！”

　　李重耳如梦初醒，飞快撕下自己衣襟，紧紧绑在莲生肩头：“咬在上臂，你有法子吗？”

　　“把你的药丸给她！……”辛不离瞬间想到这药丸一直被李重耳噙在口中，此刻又要喂入莲生口中，心中痛楚难捺，然而他身在山下，又不能将自己的药丸送上去，情势紧迫，再没别的选择：“快，把药丸喂给她！”

　　李重耳双手都是污血，只怕尚有毒液掺杂。一时也顾不上其它，伸手捧起莲生的脸，直接以口唇相就，将自己口中的药丸，喂入莲生口中。

　　莲生仅存的一线知觉，感受到双唇承受的热度。肌肤已然僵硬，口唇亦不能启动，只觉李重耳火热的双唇越吻越紧，强行以舌尖顶开她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度入她的口中。

　　山下的辛不离，只觉一颗心被刀子划成千片万片，碎得铺天盖地不可收拾，想钻到地里埋了自己，想掉头逃走再也不要回来，终于还是颤声开言，不自禁地满是哭腔：“还有伤口处的毒血，要马上吸出来！你嘴巴里没有伤吧？有伤的话你也会中毒……”

　　李重耳哪还顾得上琢磨自己的嘴巴，闻言立即撕开莲生衣袖，露出雪白臂膀，对准那可怖的创口，一口吻上，用力吮吸。莲生明白此举凶险，脑海中拼命挣扎，身体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唯有一滴泪水流下面颊：

　　“你……不要……”

　　只觉臂上一阵剧痛，适才僵硬麻痒的感觉已失，剧痛钻心剜骨，瞬间袭遍全身。

　　然而肌肤渐渐回复知觉，能眨眼，能开言……

　　李重耳抱着莲生，慢慢爬下山。熊熊山火已被军士扑灭，死难不多，伤者大多是中毒昏迷。这批驻守南境的军士都来自祁连郡，不少还是赤岸本地人，颇有家人和乡亲死在妖兽口中，如今一举歼灭，实在大快人心。此战几乎全靠韶王殿下骁勇，久闻大凉第一勇士的盛名，如今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整个岛上都回荡着军士们的欢呼：

　　“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李重耳听不见那些。他眼里耳里心里，只有怀中的莲生。小小的躯体那样纤薄，那样柔软，无力地蜷缩在他双臂之间，冰凉的肌肤令他胆战心惊。他拼命抱紧她，用自己的热量暖回她……渐渐地能感受到一点温热，渐渐地有些蠕动，伏在他肩头的小脸轻轻仰起，费力地抬起手指，触摸他的嘴唇：

　　“肿了……”

　　李重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嘴巴了，吸了毒液之后的口唇完全麻木，几乎无法出声。然而他也不想出声，只想听着她的温言软语，感受她的纤纤葱指，看着她满怀疼惜的眸光，那双眼中正泛出亮晶晶的泪花，一滴滴滑落面颊，那是为他而流的泪……

　　“他那只是外伤，敷些药膏便好。”山脚下，辛不离奔上前来，急切打量莲生全身：“倒是你的伤情严重，要快快诊治……殿下斩妖辛苦了，莲生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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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猜李重耳会不会把莲生交给他……

关于琵琶的弹奏，唐以前的琵琶与现在不同，是横抱怀中、用拨子弹奏的，不像现在是竖抱怀中、用手指弹奏。竖抱的琵琶如果站着弹奏的话，需要用背带；横抱的琵琶不用，直接以肘弯抱着就行。不过像敦煌壁画中那样把琵琶举到颈后去弹奏，仍是艺术夸张手法，实际上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