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48、最好女子

　　李重耳的神情，忽然显得有些疲惫。伸手用力搓了搓脸，那坚实而修长的男儿手掌，不自禁地按向腰间佩囊，慢慢摸出一物，紧紧握住。

　　莲生双眸烁烁，好奇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这织金虎头佩囊乃是亲王之尊才能享有的配饰，李重耳珍重收藏其中的，除了四彩朱绶的龟钮金玺之外，还有飞天赐予他的那只玉瓶。但此时那玉瓶已经送给莲生，眼看着从佩囊里摸出的竟然又是一只小白瓶子，昏黑夜色中依稀眼熟。

　　睁大眼睛仔细端详，赫然便是自己送给李重耳的白瓷香瓶。

　　正茫然不知何意，只见李重耳轻轻掂起那瓶子，凑在鼻端，珍重深嗅一记，两只修长手指在瓶身细细抚摩，眉宇间有些伤感，有些惆怅，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沉醉笑容。

　　莲生见过这笑容。

　　牛大眼抚摩他媳妇送他的绣囊，便是这种半陶醉半痴傻的模样！

　　一时间心中呯呯乱跳，只道是自己想错，努力咧起嘴巴，保持轻松调笑的语声：“咦，这瓶子什么来历？与你许的愿望又有什么关系了？”

　　紧张战事中，巍峨城墙上，实不是一个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然而夜色苍茫，寒星绚烂，与知交好友在灯火下面面相觑，却又教人按捺不住内心动荡。李重耳口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低头凝视那瓷瓶良久，用力扭头望向城外，唇角翘起，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那声口，那神情，早已不再是嚣张霸气的韶王殿下，全然便是一个牛大眼，只差没说出一句“我家秀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莲生再也按捺不住，不自禁地怪叫起来：

　　“喂！快说！怎么这样娘们儿唧唧的？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

　　李重耳抬眼看着她，眸光中异样的温暖与明亮，暖过全城灯火，亮过漫天星光。

　　“我心爱的女子，送我的礼物。”

　　莲生感觉自己被雷劈了。一道酸麻自头顶直贯足心，全身都起了颤栗，头皮唰啦啦如针扎般麻痒一片，纵然在这凛凛寒风中，脸上都火辣辣地红了。

　　心爱的女子？莲生是他心爱的女子？

　　眼前瞬间掠过万般景象，与他相识以来种种过往，近两年时间，确实关系亲密，也……也算得上是心意相投，但是……至多是兄弟情吧？他是她的好友，玩伴，骑在身下狠揍的对手，该喊她阿爷的手下败将啊！

　　以女身见他，数来数去不过五六次，哪里就成了他心爱的女子？怎么就跟他心意相投了？连好看都谈不上吧？第一次钻在臭哄哄的胡狼洞里，第二次被乌沉揍得万紫千红，第三次在雪地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你心爱的女子？”莲生结结巴巴地开言：“你刚才说的心意相投的小娘子啊？心上人啊？是她啊？啊？”

　　“是不是心意相投，我不知道。”李重耳黯然低头，望着手中香瓶：“我只知道，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得，说话越来越像牛大眼。“你刚才还说要心意相投，怎么又不知道相不相投，就认定人家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了？”

　　“她的心意，没有对我讲过，但我感觉得到。”李重耳微笑一下，眸中光芒柔软，穿过面前的莲生，投向千里之外的故土，投向漫漫流光里，浩浩山林间，大街上，人丛中，绚烂的摩诃波楼沙花前，一个比花朵更加明丽百倍的笑容：

　　“你没遇到过她，不会明白。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与那样的女子相处，知你，懂你，体贴你一切的所思所想，亲密如姐妹，爽朗如兄弟，温暖如旭日，明亮如星辰……”

　　对面的七宝，一身肮脏衣甲，怀抱银枪盘膝坐在沙包上，双眸烁烁地瞪着他，被沙场风烟染得漆黑的面孔，早已憋得一片通红。

　　李重耳这份心思，原本是不愿面对，不愿承认，不肯与任何人言讲，然而暗夜沉沉，沙场寂寂，在这知交好友面前，竟是忍不住心潮激荡，只想彻头彻尾倾诉出来：

　　“……相见只有几次，然而人与人相知，委实不在次数多少。只愿余生所有时光都与她在一起，只默默对坐都好，闻香听雨就好，但我也知道，她胸襟不同常人，心怀济世之念，我愿陪她一起闯荡。若我为着守护山河漂泊千里，相信她也会，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繁星朗月，似乎都起了动荡，萦绕身周的晚风，一时间都不再寒凉。莲生怔怔听着，心头一点柔软的温暖缓缓升腾，荡涤心胸，眼眶中渐渐有些酸楚，面前那俊朗的面孔，一阵阵变得模糊。

　　有一个如此知你懂你的好友，已经是人生幸事。

　　至于心上人，情爱，姻缘，莲生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她刚刚受过伤，多亏自己强悍才能痊愈，面前这傻耳朵，又是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好友、兄弟、铁哥们儿，一个彼此掐着脖子厮打的玩伴，叫她怎样把他变成什么心上人……

　　“相知相投……这有很多种。”莲生揉揉眼睛，咳了两声：“你……最好去问问她。没准儿她只拿你当个朋友，当个兄弟，并没有什么结百年良缘的念头……”

　　李重耳默然低头，久久不再出言。

　　城墙上一队队将士往来，脚步声、传令声，络绎不绝，墙下依稀传来人喊马嘶，一切的声响，都令这气氛更加萧瑟，连劲风都更猛了几分。莲生自悔失言，正想饰词安慰几句，李重耳却又扬起了头，淡淡苦笑一下。

　　“不必问。我已有婚约，要娶柔然国乙真公主，来年便要完婚。我的百年良缘，已经注定是一场梦，无论她心中有没有我，我……也只能藏起这份情意了。”

　　心头猛然一震，一份莫名复杂的感觉涌上莲生胸间。似是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难过，伴着浓重的怜惜与同情，还有些说不清的刺痛感。

　　面前那伟岸男儿，神情倒是坦荡，向身后沙包一靠，两手枕在脑后，遥望头顶璀璨星河：

　　“就像她送我的这枚香瓶，只能珍重收藏，平素将瓶塞严密封紧，实在牵挂难捺的时候，偶尔打开来嗅上一嗅。终有一日，这香气会淡，会消失，不可挽留，无处追寻，这就是我与她仅存的一点缘分。”

　　“也许……”莲生轻声道：“也许那乙真公主品貌兼备，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佳偶……”

　　“别跟我说这个。”李重耳一语截住：“他们都是这个调调儿，我早听得烦死了，你不要也这么虚情假意地安慰我。谁是我命中注定的佳偶，我自己知道，得不到她，是我没福气，我已经认了，不必多言。”

　　他一跃起身，面向城外浩瀚原野，奋力一挥手臂：“从此我身许国事，尽我全力保护苍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愿我所有福气都凝聚在沙场上。戎马一生，马革裹尸，便已经了却此生心愿，姻缘不姻缘的，来世再求。”

　　莲生抱着银枪的手，已经微微出汗，望着面前这强行以微笑掩饰惆怅的男儿，心绪纷纷杂杂，全然无法开言。李重耳转身望向她，咧嘴一笑，神情中又恢复了那份明朗生机：

　　“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小娘子！到时候可还得陪我来打仗，不准沉溺在温柔乡！这几天累坏了吧，来，给你试试我的宝贝，提神醒脑强身健体，可比什么药物都有效。”

　　他捧起瓶子，珍重拔开瓶塞，带着点不舍的表情递给莲生。

　　城头风大，一丝熟悉的暗香，远远地便已经侵入莲生鼻端。

　　“我才不用这种小娘们儿的东西！”莲生嚎叫一声，连滚带爬扑向一边，拖着她的亮银枪，风驰电掣地跑远：“我去出个恭，你慢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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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情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相识日久，对这飞扬跋扈的小殿下由厌憎到惺惺相惜，莲生心中，自然早已有他一席位置，然而陡然得知他竟然不是拿自己当玩伴、当朋友，而是足以相许终身的心上人，这份冲击，还是震撼异常。

　　一想到这个什么心上人，莲生的心头，竟然也如李重耳一般泛起无限苦涩。什么叫心上人，什么叫姻缘，什么叫终身？字字千钧，漫不可解。不如也同李重耳一样以身许国罢了，人生天地间，能做的事情那么多，何必为情爱二字困顿……

　　“……李重耳，龟儿子！懦夫，蠢驴，胆小鬼！若是男儿，就真刀真枪出来拼杀一场，缩在乌龟壳里算什么本事！定是怕被我大夏勇士一枪斩于马下，露出傀儡元帅的真面目……”

　　城下陡然紧张的战事，如弓弦般绷紧的军情，一日之间便将两个少年人各自惆怅一扫而空。

　　入城已满一月整。照贺朝宗的估计，夏军应当有撤军动向了，然而据探子禀报，夏军营中全无动静，也不攻城，唯有那领军先锋赫连虎头日日带队在城下咒骂。那些军士想必是受过训练，汉话讲得字正腔圆，整齐嘹亮的骂声日夜在陇安上空回荡：

　　“……李重耳，龟儿子！没用的懦夫，有本事出来打！你凉国上下都是懦夫，蠢蛋，笨瓜，贱货，猪狗不如！濡水之战，一败涂地，君臣向我大单于下跪求饶，自称干儿子！雄川霸川，尽归我大夏所有，美女娇娃，皆跪伏于我大夏勇士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