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43、吾土吾民

　　这里是敦煌城东云龙门外，一座高大的祭坛砌为三层，正中傲立一柄一丈余长的阔大牙旗，劲风吹袭下发出猎猎声响，全副牛、猪、羊组成的太牢祭祀，郑重列于牙旗四周。

　　祭坛之下，五千人的战队，铺满云龙门外的道路和原野。将士们全部戎装整肃，兵器在手，除了偶有战马踱动马蹄的轻响和旌旗飘动的猎猎声息，竟然听不到任何人声。

　　莲生肃立于队伍前列，深灰兵衣，外罩皮甲革带，头戴玄铁兜鍪，严严实实罩住整个头面。所有兵士都是同样装束，在这茫茫人海中，湮没成江河中的一滴水珠。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前方祭坛，牙旗下的高台上，三军统帅、韶王李重耳，正在太常寺主持之下，进行出征前的祭典祃仪。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杂在大军之中仰望，莲生几乎不认识李重耳了。

　　今日的他，异常庄严整肃，纵然在这暗夜之中，那一身全副戎装，明光铠、绛红袍、金兜鍪、蹀躞带，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他已经拜过丹墀，入殿跪受了天子颁授的节钺，此时正以太牢之牲血，行衅旗鼓之仪。

　　日子正过得幸福自在，忽发奇想要去从军，除了李重耳之外，身边这几个亲朋，竟是没一个赞同莲生。

　　辛不离一听她要去陇安打仗，急得素来稳定如磐石的手都颤抖了：“陇安这次战事，情势极其险峻，朝中甚至一度要割让陇安议和，勉强才决定一战，兵将粮草，一切都不齐备，败多胜少，你，你……”

　　“国难当头，才更需要我这样的勇将。”莲生豪迈地拍拍胸膛：“小爷的本事你见识过的，哪有人斗得过我？有我出马，没准儿就反败为胜了也说不定。”

　　辛不离凝视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小妹子，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竟要远离他的视线，奔赴凶险万状的沙场去了。依辛不离的心思，只恨不得能陪她一起去，然而战场上靠的是力气和武艺，针灸和汤药派得上什么用场？辛不离只懂针刀，不懂枪刀，上了战场，只是个不中用的读书人。

　　“我为你备些伤药带上……”

　　“不用啦，我自会带上美酒香丸。”莲生嘻嘻地笑：“有这两样傍身，莲生走遍天下，无人能敌！”……

　　宫羽夫妇的花房里，莲生堆起满脸可爱的笑容，向那愁容满面的义父义母解说：“放心吧，祁连郡的花，待我回来再去找。没准儿在陇安顺便找着了呢？那里距离敦煌也是整整千里吧？”

　　“不足千里。”宫羽一反常态，平日的端凝沉静都不知飞去了哪里，双手负于身后，焦虑地踱来踱去：“莲生，你应当先去南方找花才是，其它事情日后再说。东方那奇花可能在雄川霸川一带，如今已经是夏国境内了，杀戮纷纭，一时去不得……”

　　“找花还有一年时间，战事可不等人啊！……都怪那虎狼之国，侵我大凉国土！所以更要去打败他们。阿父，阿母，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我这身体与凡人不同，就算受点伤，吸嗅花香就会痊愈。”

　　“一刀斩首，一剑穿胸，不过刹那间的事，你去哪里吸嗅花香？孩子，肉身远比你想象的脆弱，骨血一冷便无法接续，多少花香都没法救你还魂。再说你一嗅花香，当即变回女身，在大军之中又如何处置？”

　　“生逢乱世，总有人要甘冒奇险，不然哪里换得来众生平安。”莲生啪啪地拍着胸膛：“去投名的时候，军士们都说，这场仗要是输了，只怕连敦煌都失陷。如此紧急军情，小爷这样的勇士，难道坐视不理吗？”……

　　宫羽和宫夫人，一双文雅人物，根本辩不过这个自称小爷的女儿。莲生越说越是激昂，挺身站了起来：

　　“阿父，阿母，我知道你们一心保护女儿，不愿女儿涉险，但我是生于敦煌、长于敦煌的大凉子民，大凉水土就是我的水土，大凉百姓，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提到父老乡亲，想起苦水井那些贫苦百姓，一张张忠厚淳朴的面孔浮现眼前，一时间真情激荡，乡愁深重，忍不住喉间哽咽：

　　“天赐我如此神力，或许就是为了让我守护大凉的，护佑吾土吾民，正是上天赋予我的本分！”

　　花房之中，一时静无声息。

　　衣袂飘荡，是宫羽转过了身子，背向着莲生，凝视窗外日色。清晨薄雾已散，天空中现出半边金乌，强烈的阳光如一道道顶天立地的巨柱射向大地。光柱穿过透明的水晶天花，也洒落在宫羽头顶，勾勒出一层灿烂的光晕。

　　他肃立在这日光中，仿佛一座玉像般一动不动，只有双肩，有微微的颤抖。

　　“你……去吧。”

　　他低声开言，声音中满是苍凉和疲倦。

　　“一路当心，自己保重。”……

　　云龙门外，庄严的《大护》乐声中，祭坛上的牙旗、战鼓、金铎、兵器，都淋了牲血，它们将护佑全军将士，在未来的战斗中大败敌军。

　　战鼓三通，祭坛上的火堆燃起冲天烈焰。李重耳肃立于高台之上，那挺拔身姿，英俊容颜，被烈焰所映，更显英气勃勃。

　　他的面前，是三军将士，身后，是至高无上的军旗，还有皇天，后土，神州，岳镇，海渎，源川，众多接受祭祀的神灵，此时都不知在哪里默默浮动着，俯瞰这些即将奔赴沙场血战的芸芸众生。

　　这五千男儿，有熟于战阵的旧军，也有初涉沙场的新人，有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有年近半百的老将。晨雾中一双双眸光闪动，有的紧张，有的茫然，有的充满期冀，有的半信半疑……此战艰辛，民间早已传言纷纷，众人心中多少都有些忐忑，只凭着一腔热血，或是为着一点生计，聚集在这面牙旗之下，随这初次统军的少年元帅，一起奔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他会对得起这份追随吗？

　　千里驰援，以少敌多，只可胜不可败，他能做到吗？

　　还是那句话：沧海横流，唯搏而已矣！

　　他特地去了甘家香堂找莲生告别，求她再送一句平安。那莲生姑娘此次态度奇异，竟然毫无离情别绪，非常笃定地点着头：“你嘛，一定能平安归来，这有什么疑问。”

　　“你怎么知道？”

　　“我会一直护佑你。”

　　“咹？”

　　他相信她。这女孩子有神奇的力量，令他不自禁地信赖。眼看着她笑容晏晏，光洁白腻的面颊反射着莹莹亮点，自己心中万千思绪，纷纷然撞击胸膛。此去又是一段长久离别，来日悠长，一切无法预计。然而为了江山，为了家国，他不能流连在她身边。

　　李重耳展开手中玉简。那是他的出征誓词。什么“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早已倒背如流，但是此刻，面对着这五千张神情各异的面孔，脑海中还是拥塞一团，只觉声音艰涩，恍如自己的心情，又激动又混乱。

　　“格尔众庶，悉听吾言！……”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手臂一挥，将玉简丢给身后的太常寺卿。

　　“众将官，众勇士，大凉的好儿郎！”

　　长风浩荡，掀动他背后军旗，身上袍服，羽翼般凌空翻腾。三军将士，静寂无声，五千双眼睛，都凝视在他的脸上。

　　“今天吉日良辰，谨奉天子之命，韶王李重耳，统帅三军驰援陇安。陇安与敦煌远隔千里，或许是你们从未涉足之地，为什么遥相救护，为什么舍身一战？因为陇安一旦失陷，下一个受难的就是敦煌！……”

　　高台边的几位老将，眼见这少年统帅竟然丢下讲稿，信口开河，不由得面面相觑，各自冒了几滴冷汗。却见台下将士们个个仰头注目，比平素出征那长篇大论的誓词听得更加专心：

　　“……我们忍了六年，牺牲已经太多，沦陷的城池，受难的百姓，在等待今日王师。夏国有豺狼野心，我大凉更有龙虎勇士！相信我，跟随我，保卫这飞天庇佑的国土，不容强盗小贼践踏！……”

　　要在这片刻之间解说自己心目中的家国，并非李重耳所能，只觉胸中已被豪情涨满，想要纵声长啸，想要仰天高歌，万千肺腑之言，却不知如何传达。忽然眼前金光一闪，万道炫目异彩，映上他的面庞。

　　台下五千将士，纷纷扭头望去，却是那东方尽头，朝阳跳出了天际。

　　天地相接之处，灰紫的朝霞变成艳丽的玫红，深深浅浅，一道道横亘天边。朝霞背后，有光芒如剑，刺破天穹，一霎时穿透晨雾，广照大地，将立于高台之上的李重耳，周身镀上一层金黄。

　　李重耳一时怔住了，万千将士，都怔住了，只望着那灿烂朝阳在眼前升起，千里万里广袤的原野，都在这一刹那间苏醒过来，恢复了欢快的呼吸。那是敦煌城外最为丰饶的一片绿洲，大块大块方方正正的农田，是全城百姓的衣食所在。此时虽然是天刚蒙蒙亮，田中已有农夫在劳作，一望无际的金黄间，晃动着红红绿绿的小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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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辛不离能不能以军医身份上战场，特意查了些资料，没发现古代有随军军医的记载。
据说是因为古代中医不擅长外科手术，而汤剂调理在战场上派不到什么用场。所以军中不配军医，只有御驾亲征会带御医。
那么将士们受了伤要怎么办呢？有时会安置到当地医所里，没有医所的话，轻伤自行包扎了事，重伤就唯有等死了。
传说明代常遇春就是死于“甲后风”，出汗后脱甲胄结果着凉了，感冒发烧了，若在家中估计能救过来，结果在战场上发作，一代名将就就就这样死掉了。
所以辛不离真的不能陪莲生去从军，一个不会打架的小书生，到战场上并不比女身莲生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