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27、发粪涂墙

　　“真的是你！”

　　李重耳拍案大笑，起身行近两步，探过脑袋，好奇地打量阶下肃立的老相识：“你是怎么混进太医署的？本王离开敦煌半年，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苦水井的神童，真的做了太医署的……的的侍医。”

　　辛不离默然低头，依足了规矩跪下施礼：“小人奉召为殿下疗疾，请殿下归座。”

　　距离上次与李重耳见面，已经快一年了。

　　当时李重耳与男身莲生比武，被莲生不慎打成脱臼，辛不离见义勇为，出手诊治，却被李重耳骂了句“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署的蚊虫”。此事虽以李重耳低头道歉告终，然而那句伤人的寒言永远留在辛不离心里，仿若一根拔不去的刺，令这出身低微的少年始终能看见世道对一个贱民的恶意。

　　此番韶王府传召，太医令蒋邈一力保荐了新晋名医辛不离，辛不离千不愿万不愿，然而韶王的指令谁敢违抗，也唯有应召来见这令他极度排斥与厌憎的骄横皇子。

　　李重耳的心中，却丝毫不知道辛不离这些念头.在一个自幼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皇子心里，苦水井的神童岂能比得上太医署的蚊虫？

　　这根本只是一句实话啊，都不算什么褒贬。

　　此时见辛不离一脸丧气地打开药箱给自己诊疗，也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撩拨他聊天：

　　“对了，你去告诉七宝，我回来了，后日去老地方等我，再好好比试一场。本王在庆阳打了半年的仗，本事可长进许多，未见得再输给他！”

　　辛不离最不情愿的事就是帮李重耳跟莲生约架，当下越发拉长了脸：“启禀殿下，近日城中瘟疫猖獗，七宝在帮我救治病患，没时间去陪殿下玩耍。”

　　“你去问问他再说！”李重耳伸手指住他：“不准替他做决定！我们比武那么久，风雨不误，怎么到你这里就没时间了？若是胆敢从中作梗，叫你尝尝本王的厉害……咦，你这是用的什么面脂？又香又滑，可比本王平日擦用的舒服多啦。”

　　辛不离板着脸，将手中脂膏全部涂上李重耳的面颊，用力捏掐：

　　“这是以防风、葳蕤等二十余味药材配成，小人在民间秘方之外，额外加了栝楼瓤子和鸬鹚粪，以猪脂调和，治疗面皴皮燥，最是灵验。殿下这脸皮伤得不轻，须日日擦用才是。”

　　“真是神奇，还加鸬鹚粪。”李重耳伸手抚脸，只觉水润光滑，当即没口子地大赞：“多留些给我。这药膏叫什么名字？”

　　“叫做猪头膏。”

　　李重耳扬起一条浓眉，打量他一下。这药名太也难听，不是不怀疑这小子是在借机骂他，然而辛不离面色郑重，无半点讥笑之意，何况药方中确实用到猪脂，民间秘方嘛，名字就是这么奇怪也说不定。

　　当即释怀一笑，又侧过头来，指向自己耳畔：

　　“你再看看这里，被刀锋划到，留下这么大一条伤疤，本王急得寝食不安，快给我想些法子。”

　　辛不离凝神看去，一无所获，上前两步贴近细看，方见是一条手指长短的细细伤痕，极浅极淡，留在颧骨边。

　　这韶王殿下，怎么能出门打仗的？比莲生还要更精心在意自己的容颜……

　　当下也默不作声，只打开药箱，取出一罐贝叶膏，揭了一张贴到李重耳面上伤处，用力按了按：“这款贝叶膏祛疤有奇效，每天敷用，半个时辰换一帖，这等细小伤痕，三天之内可以痊愈。”

　　“太好了，你还真是苦水井的神童。”李重耳欢欣鼓舞地示意霍子衿接去那罐贝叶膏：“你告诉七宝，三天之后再比武吧，我把这张脸整治好了再去见他。”

　　辛不离已经收拾好药箱，正要施礼拜别，闻言略一停顿，又抬头望向李重耳：“对了，敷膏药的时候，以手掌拍击，见效更快。”

　　“好的好的。多大力道合适？”

　　辛不离面无表情：

　　“力道越大，见效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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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雁里，敦煌城内一座热闹里坊，紧邻食市，平素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时整日都是一片死寂。

　　全里数百户人家，家家有人染疫，户户挂着白幡，有的人家甚至死到绝户，全家尸首堆在院中。空中鹰鸟乱飞，偶尔传来呱呱啼鸣，间杂着地上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哭叫、呻-吟，使这场景更似一处人间地狱。

　　死者越来越多，府衙已经下了严令，派出军士将里门封锁，病患不得外出医治。外面的百姓自然也避之唯恐不及，再也无人出入，一道里门隔开了两个世界。照以往规矩，若是找不到控制疫情的法子，唯有待到里面的病患死绝了，一把火将整座里坊烧掉了事。

　　清晨，日光迷离，归雁里一户人家门外，一个纤瘦人影裹着厚厚罩袍坐在石阶上，歪头打着瞌睡。另一个裹着罩袍的人走出来，关切地蹲到她身边。

　　“回去睡觉吧，莲生。已经熬了几夜，再这样下去撑不住的。”

　　莲生迷茫抬头，眼前那人被罩袍遮蔽得严严实实，头脸都没有露出来，唯有那敦厚低沉的声音依然熟悉，正是她的小哥哥辛不离。

　　“那你呢，不离哥哥，你也几日未得安歇了。”

　　“我职责所在，必要坚守。却牵累到你与白妙姑娘一起跟着忙碌，我过意不去。你告诉白姑娘不要再来了，这里自有疾医处置，无须劳烦她一个外人帮忙。”

　　“你自己跟她说啊。再说我们又不是只为帮你，也是为了救治百姓。”莲生张开双臂，使劲伸个懒腰：“情形怎么样，有好转么？”

　　辛不离凝重摇头：“尝试针灸神阙和三阴交几个穴位，效果不错，只是处置起来太慢，这么多病患，人手远远不够。服用清瘟败毒饮的几个病患，拖延了些时日，也还是死了，我想需要调节几味药材的剂量，与针灸相配合……”

　　话音未落，已见一个窈窕身影远远行来，虽然裹着罩袍，但两人都知道，那是白妙。

　　她怀抱一个以棉套子严密包裹的陶罐，走到近前，急切开言：“辛郎君，我看了前日的情形，觉得那清瘟败毒饮还需要加重玄参和犀角两味的分量。连夜煎了一副汤剂，要不要试试看？”

　　辛不离本来低头敛眉，躬身向后退了一步，闻听此言，却蓦然动容，瞬间站直了身体：“倒正和我想得一样。我还想着犀角珍贵，调动不得，需要马上去向蒋公禀报，你是怎么弄到的？”

　　白妙的语声，难捺心中欣喜：“我喜欢调弄药材，自然珍藏了一点。此时人命关天，正是派用场的时候，若与你不谋而合，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辛不离点点头，也不多言，伸手接过白妙手中陶罐，匆忙转身进门。莲生摇摇晃晃地起身，也要跟着进去，却被白妙一把拉住。厚厚罩袍里，传来白妙轻声低语：

　　“你回去歇息罢，妹子，这里……有我。”

　　莲生累得迷迷糊糊，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当即点了点头，摇摇晃晃行向门外，在里门边脱下身上罩袍，塞在门后香炉里烧掉。时已七月盛夏，穿着这样一身从头到脚严密包裹的罩袍昼夜忙碌，周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脸上头上，都如水洗一般滴着淋漓汗珠。

　　一阵凉风吹来，脑海中略微有些清醒。抬头望望天色，心中数算一下日期，却是与李重耳约架的日子到了，那么，回去睡个大觉，还是去九婴林打个大架呢？

　　香喷喷地睡一觉固然必要，打一架松松筋骨也很不错啊。

　　阳光下的莲生，双臂朝天一张，使劲打了个大哈欠，两只粉拳一握，摇摇摆摆朝着城南朱雀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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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婴林中的一片空地，绿草如茵，树影婆娑，纵是炎炎夏日也幽静清凉。

　　五百仪卫远远守在山坡，辅护都尉霍子衿肃立于空地边的树下，所有人的双眼都炯炯盯着正在空地中来回踱步的韶王殿下李重耳。

　　“还没来？已经过了时辰！”李重耳焦躁地怒骂：“臭小子！越来越不成话！莫非那苦水井的神童没有转告他？这两个混……”

　　口中怒骂未歇，只听咚的一声大响，一个人影自空中坠地，呯然落在身边。

　　李重耳纵身跳出数尺，迅疾拔出腰间长剑，剑光凛凛，劲指对方，霍子衿也早纵身奔上，拔剑护在他身前。

　　那人哎哟哎哟呻-吟着，翻身坐起，用力揉动跌痛的屁股。粗布衫，大口裤，布巾，草鞋，方正刚毅的男儿面庞上，兀自睡眼朦胧，半睁半闭地斜睨李重耳：

　　“傻耳朵，你怎么才来？”

　　“还好意思说！”李重耳转怒为喜，抬脚照着他身上猛踢一脚：“我等你这许久，你倒在树上睡大觉！”

　　莲生实在是困极了。

　　观察疫情，服侍病患，已经不记得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来到空地的时候，李重耳尚未到来，已经饮酒变身的莲生仗着自己身手敏捷，索性爬上老松高处，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老子还一直想问你！”李重耳蹲下身来，揪住莲生的衣领用力摇晃：“出征前巴巴地找你告别，怎么打架打到一半你便逃得人影不见？输不起吗？老子远赴边关杀敌，你连个祝福的话都没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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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七点各一更~~~
鸬鹚粪，确实是古人用来养颜祛斑的药材，并不是辛不离有意戏弄。至于“猪头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