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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只因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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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头说起的话,应当……从那只琵琶说起。

      萧澄明对你讲述的琵琶来历,不是全部的真相。他确实在雪中的敦煌街头看到飞天以琵琶救人复生,不过和他一起看到这一幕的,不是惠王李信,而是太子李谭。

      太子殿下对这一幕,异常着迷。当时他已经拥有半个天下,一待天子薨逝,大凉的江山就是他的,一切随心所欲,应有尽有,唯一不能由人力控制的就是长生。

      “天界神物,果然不凡。”

      飞天的肩舆已经远去,殿下仍然感叹不止:“若是得到这个琵琶,岂不就是得了永生的寿命?圣上为何不索要这个神物呢?对天神而言,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吧。”

      萧澄明恭敬回禀:“想必是因为,圣上已经得了佛祖的承诺,百年之后成为天神,享永生寿命,故此不再在意这些吧。臣瞧圣上现在连生死大限都不太在意了。”

      “他有这承诺傍身,旁人可还没有啊。”殿下沉吟许久:“萧澄明,你记住那曲子了么?”

      “记住了,简单得很。殿下精通音律,想必也是过耳不忘?”

      “呵呵。”……

      那一日过后,太子殿下也曾召见澹台咏,婉转聊起琵琶。澹台咏说那是飞天的法器,虽然能起死回生,但人间万事皆有因果,生死都是定数,天神也不能随意干预,故此不可能将法器授予旁人。飞天下凡一场,只救过张婆婆一个人,是因为那婆婆前世的善缘。

      圣上对飞天夫妻,照拂颇为周全,殿下再渴望那琵琶,也不敢强索明求。只是在那之后,造访澹台将军府的次数明显多了些。

      庚子二十二年的浴佛节,全城狂欢,圣上也在柘枝园摆下家宴,赐饮直至深夜。太子殿下已经饮得大醉,却不肯回宫,带着我和萧澄明二人,又去将军府造访。

      那一夜的情形,极为诡异,我至今想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一进府门,便见前庭中三三两两地满是宫人和侍从,看着十分热闹,但每个人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近前细看,只见神情各异,有沉思有欢笑,还有的正在指手画脚地交谈,却如石像般定身在那一瞬间。

      如此奇变,我当即便要去宫中禀明圣上,却被太子殿下拦住。

      “且看个究竟。澹台咏在哪里?……是了,深更半夜,他一定又在临水小筑陪夫人赏乐。”

      果然没错,澹台咏在临水小筑。他一样也定了身形,半俯着身子,保持着一个伸手搀扶的姿态。室中并没有旁人,更没有飞天夫人的踪迹,我和萧澄明正警觉地四下张望,殿下的视线,已经胶结在澹台咏的脚下。

      “琵琶!”

      澹台咏脚下,正是那柄神奇的法器琵琶。殿下一把捡拾在手,兴奋地拨了两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

      弦音一起,仿若被什么咒语解除了法术,身边的澹台咏立即活动起来。他惊疑地望望四周,大叫了两声:“云卿!云卿!……殿下?殿下何时到来?臣适才明明……”

      话音未落,他一眼望见了殿下手中的琵琶。

      要说澹台咏这人,真是爱妻如命,瞬间连君臣之分都不顾了,抬手就去抢夺:“殿下,这是云卿的东西!……”

      殿下哪里抢得过他,两下便被他从手里夺去琵琶。太子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受过如此冒犯,顿时就是满面寒霜。而澹台咏视而不见,抱着琵琶只四下寻找,口中急切地高呼:“云卿?云卿!……”

      我和萧澄明,都看见了殿下使来的眼色。

      然而事出仓促,我俩都迟疑着不敢出手。说时迟那时快,殿下一把拔过案边陈设的澹台咏佩剑,自身后疾刺,澹台咏全部心神都在他夫人身上,丝毫没有防备,当即一剑穿胸。我们夺了琵琶,趁着府中人人定身,飞快冲出府门。

      殿下有没有后悔,他没说过。

      然而那一剑,自毁长城,直接导致了我们后来在东宫之变中一败涂地。

      殿下之所以疏于防范,也是因为起死回生的琵琶在手,所以有恃无恐,然而为了掩人耳目,那琵琶深藏地下,八月十五仲秋夜,东宫战成血海,我们根本来不及取出琵琶。惠王心狠手辣,将太子全家在建义殿一个个杀死,随即放火焚宫,我和萧澄明、宿莽拼尽全力,只救出殿下一个人的尸首。

      是,没错,李冉已经死了。太子全家,属下和随从,都被烧成灰烬,后来我们潜入东宫废墟盗出琵琶,唯有太子自己得以复生。

      后来,惠王登基,我们守护着太子,流亡中原。那柄琵琶,在不久之后,渐渐失去效力,与寻常乐器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想尽法子也搞不清其中道理,唯有用心保存,期待有机会重现神通。

      惠王李信,并不知道琵琶的存在,当然也没有想到太子能够复生,却发觉我们东宫三友未死,故此一直派人追杀。我们要听从太子号令,要奉太子为主,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太子存活的秘密,必将杀戮引在太子身上。我们已经没有琵琶护身,这次再死,就是永远。

      那一日在松山寺中看见画师一家,太子殿下有了主意。

      借用这个容貌酷似冉儿的孩子,立他为主上,分散李信的注意力,进而忽略太子的存在。李冉,太子仅存的血脉,有着和太子同样的号召力,一切号令和筹划,都借李冉之名发出,人心容易归附,又减轻了太子的危险。

      我出面与那画师夫妻商议,要买下他的孩子。乡下买卖孩子本是常事,万没想到,这对夫妻却是死也不肯答应,出到三金,还是不卖。最后话说得僵了,那画师见我们有强抢之意,丢下画笔,大声叫嚷起来,要妻子快带孩子逃走。

      当时追兵就在城郊,一旦走漏消息,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唯有……斩杀了那画师,免得他乱叫乱嚷,然后……追上他的妻子。

      那妇人娇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抱着你只会求饶。你哭得很厉害,我们想起冉儿,都心软了,但事情至此,早已没有回头路。殿下亲自动手,一剑杀了那妇人,自她怀里,夺下你。

      主上……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然而这尘世血海滔滔,要想自保,难免伤及他人……

      你年齿尚幼,一切懵懵懂懂,起先还哭泣抗拒,后来,在我们悉心教导下,很快把我们当成了救命恩人。不到四岁的孩子,就像那塑像的软泥,任我们搓圆按扁,我们尽心尽力,把你塑成了我们想要的形状。

      太子殿下也真的把你当成亲儿子一般看待,教你处世之道,庙堂之道。他想要你叫他父亲,安全起见,又不能真的坐实这父子关系,于是便设了个局,让你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认他为义父。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宅心仁厚,热血赤诚。你始终对昙多觉照料有加,走到哪里都将他安顿在最安全的所在,指定要萧澄明贴身守护他。十九年来,你遭遇艰险无数,多少次濒临生死边缘,而太子殿下从未遇险,他一直藏在你的阴影里,连那狡诈的李信也从未察觉他的存在。

      真相始终只有我们四人知道。

      你……你是怎样发觉的?

      倘若大业顺利,皇位夺回,太子会恢复他的身份。到那时候,你就……你……不过……

      不过我们三个,早就私下议定,一旦太子对你动了杀机,我们拼尽性命不要,也要维护你的周全。我们三人,早已经真的把你当作了主上,我们珍惜你,爱护你,对你的一切追随和守护都发自内心。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走下去了。泄露了殿下的秘密,我万死莫赎,无颜面对他,也无颜面对你。我们东宫四友,自少年时起便追随殿下,他待我们亲如家人,三十年前我们在三危山的佛光里盟誓,毕生追随,生死与共,如有违背,身死族灭……

      如今,老安走了,老宿也走了,只剩下我和老萧……

      或许,也到我们该走的时候了。

      幽暗禅室中,死一般的静寂。

      只余急促的喘息声。

      荀良遇双膝跪地,恭敬地向柳染叩了三个头。回身抱起奄奄一息的萧澄明,一步步向室外走去。柳染长久地呆坐原地,视而不见,史琉璃默默退在一边,为两人让出道路。

      “昙多觉呢……”

      漫长的静寂里,柳染终于开言。

      踉跄撑起身体,颤抖的手指,扶住身边佛龛:“……琵琶呢?”

      暗室空空。地上也空空。琵琶囊散开在地上,琵琶早已没有了踪迹。

      ——————

      茫茫大雨,降临久旱的敦煌。

      冲洗残垣断壁,冲洗亭台楼阁,荡涤尘埃,洗净血迹,冲去一场恶战的全部痕迹。

      时已傍晚,夜色深沉,居民们都已经躲在家中避雨,整条甘露大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踟蹰前行。

      长发尽湿,一缕缕披散肩头,一身灰袍被大雨浇透,成了浓重的暗黑色。修长的身形,滞重而僵硬,每一步似乎都踏在锋利的刀尖。

      身后不远处,一个窈窕身影始终跟随着,单薄衣衫也早已被雨水浇透,不断甩着手臂,抹去面上交错的泪水与雨水。

      一阵炸雷响过,史琉璃不自禁地惊叫出声。前方大街中央,那修长身影停住脚步,呆立了片刻。

      “不必再跟着我,琉璃,我不是你的主上了,你,自寻生路去吧。”

      “说什么呢,主上。”史琉璃抹尽面上水珠,展颜一笑:“别想撵我走啊,我早就说过,这辈子跟定了你。”

      柳染惨笑一下。“谢谢你。你要明白我的处境,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各方追杀,死路一条。你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死第二次。”

      扑的一声轻响,是史琉璃冲上前来,自背后,一把抱住柳染腰身。

      “为你死千百次,我也甘心。”

      水迹横流的面庞,紧紧贴在柳染脊背上,拼尽自己全力,温暖那冰凉的身体:

      “主上,节哀顺变。琉璃始终在你身边。他们奉的是什么太子太孙,我奉的是你,这些年来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是主上,只因为你是你!”

      柳染仰起头,望向迷离夜空,无尽血泊自内心深处渗出,随淋漓雨水奔流四散。

      十九年来飘荡脑海的零星碎片,始终找不到来途去路的记忆,终于一点点拼成了完整的画面。

      光线缥缈的大殿里,一副顶天立地的经变壁画。漫天神佛,成千上万,一道道佛光映照天穹,飞天纵横,天花飞散,菩提树,迦陵鸟,莲池水波荡漾,金沙遍地流泻,菩萨居高临下地俯瞰,无数众生虔诚膜拜……

      那是他生父的手迹,一名怡然自守的民间画师,在长安寺庙里画下的图画。幼年的他在壁画下欢笑着跑过,身后是母亲疼爱的叫声:“乖,别乱跑,撞翻颜料啦……”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手画技与生俱来,万千神佛都在笔端,不能自抑地涌现。明白了反反复复做的那个梦:一个男子撕心裂肺的大喊:“带他走!快走!”……鲜血喷涌,尸身倒地,他惊恐万状地躲在一个人的怀里,依稀听得声声哀告:“放过我们吧,放过孩子……”

      明白了浸透在自己脊背的,滚烫鲜血的来历,明白了宿莽死前欲言又止的一句话:

      “你的父母……死得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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