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204、人神之间

　　“怎么会？云龙门不是……”

　　“是神女在守卫。”史琉璃长吸一口气，尽力平缓语声：

　　“主上，她不行了。我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以男身撑了七天，每天都吐得死去活来，她……她有身孕了。”

　　柳染的双眸，蓦然睁大，神情惊骇，一声不出。史琉璃唇角扬起，微微苦笑一下：“我亲耳听到她对身边人说的。难怪这样虚弱。适才攻城锤撞破城门，柔然军队一拥而入，我看她挡不住了……”

　　咔的一声锐响，划破室中死寂，是柳染一直握在手中的墨笔，折断在手指之间。两截笔杆自空中跌落，柳染衣袂飞扬，大步向室外奔去，史琉璃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

　　“主上！不要参战啊！”萧澄明急叫：“派人驰援不妨，你不要亲自露面！”

　　两人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消失。

　　萧澄明焦急地转向昙多觉。那老僧也正凝目遥望门外，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低叹。

　　“勘不破……勘不破啊。”

　　——————

　　云龙门坚厚的城墙，已经遍体鳞伤。烽烟里牙旗飞扬，被刀光劈成一缕缕碎片。

　　护城河前，攻城战车高耸，长梯越过河面搭起栈桥，一队队柔然骑兵飞驰而过，迎面便是被攻城锤击破的城门，如一个无法修补的血窟窿，面向敌人洞开。

　　碧空下，血光里，无遮无拦的城楼前，立着一匹雪白战马。

　　马上勇将，朱红盔缨飞扬，一身明光铠已被血污覆满，身形依然挺立，手中擎天长槊横持，凛凛寒光刺目。

　　就是这支长槊，七天来剿灭万千官兵，纵使此刻城门洞开，都无人能越雷池一步。

　　莲生已经不记得在这城门前鏖战了多久，日夜都是昏黑，乌云混着烟雾，火光混着血。也分不清眼前都是什么人，只见得刀光剑影闪亮，听得语声难辨的狂吼，手中长槊全凭本能在挥动，将源源不绝涌来的凶悍身影劈倒，撞裂，撕成粉碎，化为尘灰。

　　腹中剧烈翻腾，已经痛到失去知觉。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凝聚，驱动身体奋力向前：

　　孩子，阿娘对不住你。再坚持片刻，坚持片刻，待得阿娘杀退敌人，立时便来好好陪伴你！

　　敌军如车轮滚滚，连绵不退。又一轮蹄声撼天动地，黑影四面包围，劲风中腥臭刺鼻，莲生眼前一阵昏眩，手底已经失了方寸，长槊竟被格挡，凛凛刀光，劈面袭来。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彻整个虚空。

　　光线骤然耀目，刺得双眼流泪，一个灰色身影如大鹏鸟般飞降，广袖飞扬，裹挟着袖中长-枪，枪花漫天飞舞，扫尽面前雪刃。纷乱的惨叫声里，又一波柔然军士倒在脚下，已经破烂不堪的城门，重新被尸体封塞。

　　莲生只觉面颊一阵温暖，是被人自血泊中抱起，以手指擦拭她面上血污。迷离中勉力睁大双眼，恍惚良久，才终于辨认出面前这个人。

　　“柳染……”

　　柳染一言不发，只仔细扫视她一身上下，随手撕了衣襟，为她扎住流血的臂膀。莲生挣扎着起身：

　　“没关系，我只是一时头晕……”

　　“我自城墙上过来，只见柔然军队在重新结阵，后军旗号变幻，源源不断的兵马自南北包抄而来。”柳染湛湛双眸，望定莲生的眼睛：

　　“这已经不是寻常冲锋，是集结了全部兵力，全力以赴，要做最后的致命一击。云龙门外全是旷野，极其方便列阵，届时数万大军一齐冲锋，你们这点残兵，如何抵挡得住？”

　　“我们也在调集人马迎战。放心吧，我们会坚持到底，两军对敌靠的不仅是兵力，还有战术、勇气和民心。”莲生已经稳定了精神，重新跨上战马，回过头来，向柳染朗然一笑：

　　“谢谢你也来参战。许久不见，你变了。记得以前你说过，弱肉强食才是人间正道，凡人不要妄想着螳臂当车。”

　　柳染望着她，凝目片刻，唇角微微勾起，也笑了一下。

　　“你也说过，人生万事，唯死无解，你爱的人遭遇危难，你当然要去救他们。”

　　一阵诡异的号角声，骤然自远方响起，城头守卫的凉国百姓一片惊呼。莲生全身一震，当即纵马驰上城墙，只见一队柔然骑兵纵马护城河外，绕着城墙往来驰骋，齐声喊出训练有素的呼号：

　　“敦煌的臣民们，放弃抵抗吧，天可汗不忍心让你们做无谓的牺牲！臣服我柔然天选之国，赐予你等更广阔的土地，更富庶的生活！臣民们，百姓们，放下武器，投向天选之国！……”

　　“柔然狗子滚！”莲生厉声高喝，盖过柔然兵士的叫嚷：“八方援兵转瞬就到，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援兵。来，让你们看看你们的援兵！”

　　一匹马上，推下一个人来。双手被反绑背后，立足不稳，一落下马，便跪在地上。

　　“大眼哥！”莲生猛然抓紧了城堞。

　　那正是外出求援的牛大眼，一身烟尘，蓬头垢面，整个人已经瘫软无力，一双滚圆的大眼无助地眨动着，怯怯扫视四周。

　　“告诉他们，你们的援兵怎样了。”马上骑兵的语声，粗重而沉稳，带着强大的威慑之力：“说，免得他们还抱一丝无谓的希望。”

　　“是是是……”牛大眼哆哆嗦嗦地低着头，咽了几口唾沫，才颤抖着开言：

　　“敦煌百姓听者：四境邻国，都拒绝发兵，都道柔然国乃是正义之师，天命不可违，早日降服才是正道。镇东将军张钧程的援兵已经被柔然天可汗歼灭，再也不会有援军到来了……”

　　“大声点！念经吗？这么点声音城头哪里听得见？”那骑兵厉声呵斥，挥动皮鞭驱赶：“废物，上前几步，大声说！”

　　牛大眼爬起身来，踉踉跄跄，挪到护城河边。

　　他抬起头，望着城头上的旗帜。一双滚圆的大眼睛，远隔百步之外，与敦煌军民对视，与莲生对视。

　　“父老乡亲们！”他的声音，陡然高亢，嘹亮又急促：“顶住了，别投降！援兵已过潇水，两日内必到！张将军！吐谷浑！……”

　　背后风声劲响，一杆长矛破风而至，是柔然骑兵来不及上前追砍，直接以长矛飞掷，正中牛大眼后心。那男儿身躯剧颤，胸前血流如注，仍然拼尽全力，说完最后几个字：

　　“乌孙！梁国！四路！驰……援！……”

　　两军阵前，空阔天地间，那渺小的身影缓缓倒下。城头上一片恸哭，莲生泪水飞迸，手指深深插入城堞的缝隙。

　　“父老乡亲们！援兵将至！”溅着泪，带着血，莲生嘹亮的呼喊，震动整座敦煌城：“坚守两天，便是胜利之期！传令下去，奋力杀贼，为我大凉的英魂报仇！”

　　城外杀声大起，铁蹄震地，柔然军阵即将发动。莲生握紧长槊，回首望向四周，只见城头上下，已经没有身穿甲胄的军士们，正在紧张守卫的，全是从未受过训练的老弱妇孺。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淳朴，明澄，带着恐惧，却依然充满信任。

　　“神女！”一声稚嫩的叫喊传来，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孩童，奋力抱着一只石块：“你会救下我们，对吧？”

　　莲生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神女……

　　我……不是神女。

　　我只是个有着神的血脉的凡人，没有法术，毫无神通，并不能像我的母亲一样，赐予众生福祉。会弄香，有力气，这并不能拯救众生，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血肉之躯，会衰弱会疲累，会被伤害，会死。

　　然而这十九年的生命，降于我身的苦难与机遇，折磨与守护，教会我一件事，就是永不屈服。神带给我的，是无尽的勇气，是守护众生的信心与决心！人生一世，总有自己愿意守护的东西，为救人而舍己，人与神，就没有什么不同！

　　能守护你们的，不过是你们自己，能救下你们的，就是你们自己，而我的存在，就是要让你们有这个信心！

　　“我是神女，相信我。”莲生用尽全力，将手中长槊指向天空，凌厉槊尖光芒灿烂，在那只坚实手臂中，如磐石般沉稳：“我会守护你们，会救下你们。来，追随我，杀贼！”

　　“杀贼！”吼声汇成滔天的海。“杀贼！杀贼！杀贼！”……

　　城南城北，人流滚滚汇聚。李字旗号飘扬，李重耳与李重霄率各路人马会合云龙门，召集全部军民迎战。那天子已经鏖战七日七夜，满面血污，遍身伤痕，却仍然龙精虎猛，驾碧玉骢飞驰云龙门下：

　　“莲生！你我亲自把守城门，三兄率人马守城楼，霍子衿与索契分守南北城墙……”

　　“莲生身子这样，你还要她做前锋？”背后一声低喝，打断他的号令：“须记得你不仅是君王，还是一个丈夫，一个男儿！”

　　李重耳惊奇地转身。眼前这人，长发飞扬，一身银灰长袍，雪白曲领中衣，在这混乱的军阵中仍是雅洁出尘，手握银枪，骑一匹柔然具装黑马，赫然便是画师柳染。俊秀面容上，满是愤怒与森然：

　　“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怎能这样无视妻儿安危？她不能再冲锋陷阵了！倘若是无人可用，我助你把守城门！”

　　李重耳早已知道这画师会武，然而要与李重耳并肩为前锋，未免也过于高看了自己的武艺。一时也顾不得应对，急切转向莲生，只见妻子虽然仍是英姿勃勃，脸上却是异样的灰白，浮着一层虚汗，他还从没见过莲生有这样虚弱的情态。

　　战鼓咚咚而起，撼天动地，大战已经来临。再不及探询，不及思索，李重耳策马上前，揽住妻子肩头，轻拍两下：

　　“莲生，你退后，让我来。”

　　莲生望一眼丈夫，又望了一眼柳染。

　　四目交投，刹那间天地明净。

　　“一起来。”

　　日已西沉，残阳如血，映得破碎的城门阴影幢幢，如同鲜血淋漓的残肢。数万柔然大军，向这残肢凶猛冲锋，刀剑劈砍，巨石投掷，只杀不散这巨人精魂。城门下三个人影纵横飞驰，红袍青马，灰袍黑马，白袍白马，如三尊战神，率万千民众，所向披靡，当者立毙。

　　“斩敌一个，赏银百两！甘家香堂散尽家财，与敦煌城共存亡！”高大城楼上，鼓声昼夜不歇，甘怀霜凌厉的呼喊，令群情更加振奋：

　　“杀贼！杀贼！再战两天，援兵到来！”

　　昏天。黑夜。地狱。佛国。一切都已经没什么两样，白日在杀声中流过，黑夜在血海中飞逝，日头重新升上天空，万里云霞都被鲜血染成赤红。

　　“报！”柔然阵中，探子飞马回报，跪倒在大纛旗下：“敌军守势严密，我军再次失利，奄达利、金翅虎两位大将军阵亡，阿史那被俘，木古闾降敌！”

　　“怎么，城中还有官兵吗？”

　　“不是官兵，都是百姓……”探子颤抖着指向城头：“工匠，农夫，宦官，妃嫔，乞丐……人马源源不绝……”

　　伊斥的一双浓眉，狠狠拧紧。

　　“到时候了。”他扬头望向希利垔，那老臣也缓缓颔首。

　　“不能再以寻常阵势攻打，驱动大军，列雷霆阵，逼近城下！战车全部调集到城门口！三军合力，碾压这群贱民！”

　　“柔然军阵聚拢了！”云龙门城墙上，李重霄嘶声疾呼：“可汗伊斥亲临阵前！距城门只有七百步！是要决一死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战事结束，谢谢各位小天使们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