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96、神女归来

　　十八年前，柳染在“东宫三友”宿莽、荀良遇、萧澄明的守护下逃到中原，追兵正盛，身边人纷纷死于屠杀，几次面临生死大险。最惊险的一次，是在长安法门寺中，被追兵团团围困，蒙僧人昙多觉搭救，将柳染藏在自己的衣箱之中。

　　柳染那时候刚刚四岁，还是懵懂的孩童，但自从遭逢大难，已经比寻常孩童早慧。这一次的经历，深深铭刻在他记忆里，他记得那衣箱的狭小与黑暗，记得身上盖的几件袈裟的气息，记得室中人声嘈杂，追兵的殴打和喝骂声中，夹着声声惨叫……

　　当宿莽等人逃脱追杀，自衣箱中抱出柳染，映入柳染眼中的，是血，满室淋漓四溅，触目的鲜血。

　　那无辜的僧人昙多觉，被追兵砍了数刀，鲜血遍洒僧袍，却还微笑着，伸手抚摸柳染的小脸：

　　“阿弥陀佛，可怜的孩子。你们这样爱惜孩童，必定是好人。快走吧，追兵搜不到他，还会再来。”

　　“上师，与我们一起走吧！”荀良遇心思缜密，立时察觉其中的不妥：“他们再来，你就没命了，搜不到他，必然将你拷问至死！”

　　昙多觉收拾行囊，与柳染等人一起逃离了长安。

　　自此天涯路上，始终有这位高僧相伴。昙多觉不仅精研佛法，更精通文史诗书，柳染满腹才学，大半蒙他教诲。宿莽等人感念昙多觉舍身救护之恩，又尊敬他是个高僧、近佛之人，并不阻拦柳染与他亲近，后来更允许柳染拜他为义父，以父子相称。

　　柳染的身世，没有向昙多觉隐瞒。那腥风血雨，宫闱倾轧，在一位高僧的眼中，不过是值得悲悯的众生百态。对于柳染的复仇大业，昙多觉也时常做些指点，只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又忍不住屡次劝说柳染要顾念敦煌百姓。

　　“我正是顾念百姓，才要尽快了结大事。”雷音寺的禅室里，柳染尽力压低声音：

　　“这些年来那狗贼欺世盗名，在其位而不谋其政，我大凉万里江山，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国祚已衰，民不聊生，都赖这昏君所赐，复仇大业拖延到今日，我李冉已经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

　　“是，是，没错。”昙多觉温和地双手合十：“孩子，我明白。宿莽施主归天，也是令你心头伤口更深，阿弥陀佛，宿施主在天之灵，一定护佑你顺利成事。”

　　柳染长吸一口气，缓缓坐直身体：“义父懂我。宿公一手养育我成人，恩重如山海，我得趁他英灵未远，了结这平生夙愿。柳染能走到现在，这肩头已经肩负无数冤魂，多少人为我而死，如今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你不是要先了结小贼，再了结老贼？李重霄倒还罢了，那韶王李重耳武力和威望都早已超过老贼，在敦煌一呼百应，他若不除，只怕是复仇还朝之路艰险重重。”

　　“义父指教得是。放心吧，义父，待到兵器运回，再没有任何人能挡得我们的路。我不想过早打草惊蛇，就在起兵前再除掉李重耳不迟。他每次离开宫城，喜欢从悦来巷抄近路回府，那是一个设伏的好地方，我已经安排妥当，这一回我亲手取他性命。”

　　柳染的视线，微微上扬，望着对面佛龛中的佛像，良久，唇角渐渐泛出一丝冷笑，似自嘲，又似在对着什么人低语。

　　“死生有命，你我都不能逆天而行。”

　　——————

　　红日初升，城南朱雀门外的大道上已经一片欢腾。

　　万千居民聚集在城门内外洒扫，歌舞，捧着满篮的鲜花鲜果，拥塞在道路两边翘首期盼。

　　飞天的女儿澹台莲生，奉圣命出使南境吐谷浑，显圣赐福，昭显两国结盟的诚意。行程足足两个多月，行走雪域高原，历尽千难万险，如今终于要回敦煌了。

　　韶王李重耳的队伍，在头一天晚上就出了城，歇在城南百里长亭，迎候王妃回城。辅护都尉徐角再三劝说殿下不要在外面露宿，清晨再出城不迟，可是李重耳哪里肯听他。

　　“一旦行程有变，莲生头天晚上就到了城外呢？一旦她有什么需求，需要我半夜出城呢？你要我怎样叫开城门？”李重耳不耐烦地挥手：“你怎么就是不懂我？要不是职责在身，我恨不得迎到吐谷浑去，露宿一夜算得了什么？”

　　正如他的期待，莲生日夜兼程赶回敦煌，天还没亮，李重耳就已经在微薄晨光里望见了雪叱拨的身影。

　　洁白如雪的马匹，奋蹄飞跃在地平线上，将一众车马远远甩在身后。马背上的莲生，披一领金色斗篷，宛如摩诃遮伽花迎风盛开。她也已经老远地望见了李重耳，那张光洁莹润的小脸，满载着喜悦的笑容，花朵一般芬芳，太阳一般灿烂。

　　碧玉骢纵身而上，两匹骏马在漫长的官道上错镫，二人飞跃下马，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瘦了！黑了！瞧，脸都晒红了！慕容延怎么搞的，把我的神女晒成这样？……为什么还梳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发式，第一眼望见，还以为是吐谷浑的信使。”

　　“吐谷浑的阿妈们亲手给我编的！”莲生得意地甩甩头发。那一头浓长黑发并未绾成惯常的撷子髻，而是编结成无数长辫披在身后，缀满了金花与珠贝：

　　“这叫‘吐浑扭达’，吐谷浑的女孩子都戴这个。是吐谷浑的姐妹们送的，她们都喜欢我。慕容延对我也很好呀，我们结拜了兄弟，分别时候，送了我十匹龙种呢！”

　　“你又去结拜兄弟……什么，十匹？？”

　　“是呀，你知道，沙竭罗已经不在了，这是最后的龙种！但是他依然送给我！”

　　“神女德昭天下！神女护佑大凉！”李重耳将那娇软身躯一把横抱起来，喜气洋洋地走向碧玉骢：“走，和我共骑回城！全城百姓都在等你！”

　　“不等仪仗一起吗……哟，他们来了。”

　　远处尘土飞扬，大队人马正在赶来。盛大的仪仗，满载而归的驼马队，鸿胪寺的官员和仆役，还有……一个陌生的孩童。

　　那孩子骑一匹小马，夹杂在喧攘队伍中，本不起眼，然而他径自越过仪仗，旁若无人地冲到莲生面前，跃下马匹，摇摇摆摆向莲生扑去，一头扎进莲生怀里。莲生满脸绽笑，从李重耳臂膀中一跃而下，爱惜地抚摸孩子头顶，任凭那孩子紧紧抱住她的腿。

　　李重耳张大双眼，瞪视那陌生的孩童。

　　分明是个吐谷浑人，面色漆黑如炭，鼻孔上翻，牙齿外龅，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容貌异常丑陋，一双眼阴沉地望住李重耳，目光中带些莫名的寒意。

　　“喂，谁家的孩子？干么与你这么亲热？”

　　“街上捡来的，可怜的孤儿。”莲生笑着蹲下来，摸出帕子，温柔地为孩子擦去脸上风尘：“无家可归，就跟着我来了，叫塔塔，七岁。……塔塔，见过阿叔。”

　　那孩子转头望向李重耳，适才面对莲生时眉花眼笑的面孔，霎时间变得冷若冰霜。

　　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孩子？

　　半生眼高于顶的韶王殿下，哪有耐心向一个孩童讨好，一见塔塔神色不善，脸上刚刚堆起的笑意，立时也便垮塌下来。当即不理不睬地转身，一把揽住莲生，抱她骑上碧玉骢：

　　“交给孤儿坊好了。走，我们回家。”

　　“带他一起回去，我答应他了。”莲生自马上俯身，笑着向塔塔招手：“来，塔塔，坐这里。”

　　那塔塔瞬间又是一脸乖巧，听话地上前，小小手掌搭在莲生手中，借莲生一振之力，敏捷地跃上马背，扑通一声坐在莲生身前。莲生欢乐的笑声里，那张黝黑小脸微微转过来，瞄了李重耳一眼。

　　李重耳分明看见那孩子，那七岁的孩子，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唇角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

　　李重耳死也不相信，那笑容属于一个七岁孩子。

　　但是分明没有看错，这孩子绝对是对着他冷笑了一下，笑得阴险，得意，一脸狡计得售的嘲讽。更可怕的是，这孩子在莲生面前，全无丝毫异状，就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模样，被莲生手拉着手带进韶王府中，好奇地东张西望，双眼清澈坦荡，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喜欢吗？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啦。”莲生蹲在他身边，为他指点府中风景。

　　那孩子欢欣地连连点头。

　　“是个哑巴？”李重耳抱着双臂站在一边，警惕地打量着男孩。

　　“不知道，从没开过口，真可怜。”莲生看着宫人们带走了塔塔，转头向着李重耳，堆起满脸笑容：“我没跟你商量，就把他带回来了，别介意，好吗？我想府中这么大，不差一个小孩子，咱们给他一个家，好不好？”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啊。”莲生翘起了嘴巴。

　　“莲生，我不喜欢这孩子。”李重耳揽住莲生肩头，一起向后宅走去：“这孩子恨我，没错儿，他恨我，讨厌我，绝没对我怀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