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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孤独终老 ...

  •   这小妮子,她分明看出端倪,却佯作不知。

      甘怀霜自己也未曾料到,会对一个男子有着这样的关注。自从找到了“梦中身”,姬广陵对甘家香堂满怀感激,每批货都是亲自上门来取,反正香市也就在中尉衙门到姬府的路上。甘怀霜为此调整了自己巡视店堂的时间,日日都在傍晚时分,亲自守在店堂。

      只为见他一面,聊上几句闲话,亲自送他出门。

      甘怀霜已经二十八岁,至今孑然一身。

      并不是不向往婚姻情爱,只是,这些年来,从没遇到过值得倾心的人。

      敦煌偌大香市,冠绝天下的昌隆香界,由她一个女子一骑绝尘。没一个人能与她一较高低,也就没一个人能入得了她的法眼,享受万众追捧之际,也就领受了万众难及的孤独。

      对姬广陵这个名字,也算是仰慕已久,纵使在他蒙冤入狱,整个敦煌都说他是叛国贼的时候,甘怀霜的心里,也始终抱着一丝希望,觉得那样一个久经沙场的名将,勇救国难的英雄,应该没有叛国的道理。

      那一日姬广陵来寻找“梦中身”,是甘怀霜第一次面对面见到这个人。与她想象的不同,他并不威武也不雄壮,反倒是一副浓郁的书卷气,清瘦,憔悴,神情中满是看透凡尘的苍凉。甚至丝毫没有一个镇东将军的排场,对香堂中最普通的香博士,都躬身拱手,一脸谦恭。

      是本性如此,还是经历了家国大变,蒙受血海沉冤,所以改变了性情?

      他来找“梦中身”,是为了纪念亡妻。

      甘怀霜并不介意他如此沉溺于逝去的故人之思,反倒觉得这样的深情,比英雄仗义更令她动容。然而姬广陵对他的妻子,远超普通的夫妻情意,他那种怀念,带着浓重的敬慕、仰视,仿佛面对的不是妻子,而是朋友、知己、恩人。

      就在上月,姬广陵已经多日没来取香,甘怀霜史无前例地坐立不安,亲自携了一篮“梦中身”,造访姬府。

      姬广陵客气接待,言明公务繁忙,一时顾不上这些私事。甘怀霜作为甘家香堂店东,名动敦煌的香道首领,大凉第一富商,亲自登门送货,姬广陵也是隆重以待,留甘怀霜吃了一道茶。

      或许是茶香入心,或许是庭园中弥漫的花香醉人,与姬广陵相对而坐,共赏帘外薰风,甘怀霜心潮激荡,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愿为西南风……”

      诗句乍一出口,甘怀霜已知失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汉才子曹子建的名句,在敦煌也是脍炙人口,其中殷殷托付之意,直白得露骨,绝不该当面说出来。想要饰词掩饰,却只怕越描越黑,一时间满脸红涨,唯有哑然望着窗外。

      姬广陵恍若不觉,也望着微风拂动的帘帷,沉默良久,慢慢解下自己的佩剑,放在案上,推到甘怀霜面前。

      这佩剑姬广陵从不离身,几次来香堂都悬在腰间,甘怀霜自然认得。但这是第一次拿在手里,相距咫尺地细看。只见剑鞘简朴,风霜痕迹浓重,剑锋却是寒光凛凛,打磨得锋锐如新。赤金剑格上镌着“鸿渐”二字,她知道那是姬广陵的表字,裹在剑柄的鱼皮带上,镶嵌着一枚金钿。

      薄薄的金钿,看起来已经用过许久,略有些残破,然而被层层清漆精心封涂,历经手掌不知多少日夜的抚摩,异常明亮,异常滑润,灯火下闪动着耀目的光泽。

      “这是……”姬广陵慢慢开口。

      “我知道了。”

      甘怀霜恭敬地放下佩剑,敛裙起身,施礼告辞。姬广陵也没再说什么,默默送出门外,两人在暮色中如一般宾主那样相对长揖,含笑而别。

      姬广陵不必说什么。甘怀霜富可敌国,又爱妆扮,一向对服饰首饰最有研究,她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金钿,是妇人贴于额头的花钿。这种妆扮如今已经不大流行,敦煌城中喜爱贴金钿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贵妇人。

      是他妻子的故物。他如此珍而重之地随身佩戴,那是时时刻刻不愿忘记他的亡妻。

      甘怀霜放下自己最后一点矜持,试探着向莲生打听姬广陵妻子亡故的内情。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莲生自然倾囊相告,甘怀霜这才知道,他的妻子,果真不是普通的亲人,她是因他而死,她就是他的朋友、知己、恩人。

      这份尚未燃起的情怀,自此彻底放下。

      依旧关注,依旧仰慕,只是再也不做妄想。

      自己命中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那个人。她早已接受这个命运,这一线动摇,是意外,不是她的本分。

      “东家,姬将军又好久没来取香了。”掌柜十一娘在门口探头探脑:“东西我打点好了,你送过去吗?”

      不愧是追随甘怀霜多年的老友,十一娘也早看出端倪。

      “你送去吧。”甘怀霜静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十一娘整理妥当的一篮香品:“另赠一份安神香,代我向将军致意,听莲生说近日朝中军务繁忙,望将军保重身体。……‘梦中身’你验视了?这几天雨水太多,只怕泽兰这一味不香。”

      “我知道,姬将军这份,用的是库存的泽兰,务求与往年的味道一模一样。”十一娘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罐,倒出一粒香丸:“试香我都拿来了,知道你会……会亲自验视。”

      蜡丸捏开,清香四散。

      早已不再流行了的香气,多年前的陈旧香气。身处香雾之中,全然便似回到旧日的敦煌。那时候天正蓝,花正香,人正年轻。一切都还有希望。

      扑鼻浓香中,甘怀霜微微闭上了双眼。神情似惆怅,似欢愉,似回避,似探寻,似穿越茫茫时空,去到了十一娘看不到的什么所在。

      “去吧。”

      十一娘的愣怔中,甘怀霜昂然转身,款款回到堂中,消失在重重珠帘后,繁珠落处,只留下满室浓香。

      ——————

      李重耳的心中,莫名地焦虑。

      连日来奇变迭生,身边杂事纷扰,样样都令他操碎了心。

      霍子衿一身刑伤,回家休养,纵使指日痊愈,作为一个被削爵革职的平民,也无法再做李重耳的辅护都尉。李重耳失魂落魄,每晚了结政务,都要顺路去霍府探望,对霍子衿唠唠叨叨,诉说各种琐事。

      “圣上指定了徐角来做我的辅护都尉。你知道那家伙,听话是听话,就是太笨,叫他做一,他绝不会做到二,你看,他都不知道我的佩囊里还要装香瓶!叫他给我置面新镜子,他以为是莲生要,置了个娘们儿用的凤穿牡丹镜来!……”

      “啊,爱置镜子的是殿下,不是夫人,我对他说过,怎么就记不住。”病榻上的霍子衿,取过笔墨,匆匆记了两句:“待我再教教他。还有,殿下每日要换三套便装,须记得傍晚不穿紫色,对了,从玉宸宫到王府,不要抄小路走悦来巷……”

      喃喃半晌,忽然惊觉李重耳一言不发,抬头望去,只见李重耳正痴痴凝视着自己,视线相触,那殿下刹那间举头向天,咳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脸。

      “快养好伤,回来吧。做个食客也好,我养着你。我……呃……可儿一直在等你。”

      “是,殿下。”霍子衿凝望他良久,低声应答。

      李可儿被贬为庶民,未必全是坏事,起码与霍子衿的婚事再无阻碍。最难过的是贵嫔阴凤仪,母女俩从此宫墙远隔,再难相见。不过经由此役,阴凤仪对莲生的疑虑,大半冰释,婆媳关系亲密了许多,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最令李重耳挂念的,还是莲生。

      “吐谷浑万里迢迢,来回起码两个月,我自从对你倾心,与你分离过这么久吗?有吗?没有吧?……”

      行程将至,城头已经多日没有放晴过,漫天卷着乌云。卧房窗前的书案边,莲生挽着袖口,持笔在纸卷上写着香方,李重耳自背后揽紧她的腰身,方正下颌抵在她的颈后,呼吸与呢喃一阵阵吹入莲生耳中:

      “……骑雪叱拨去,别管什么神女仪态,速去速回为要。记住,每日都要写封书信给我,传金字牌急脚令给我送来。”

      “知道了,说了好多遍。”莲生被那男儿呼吸弄得全身一阵酥痒,笑着缩了缩头颈:“不能帮你分担国事了,就凭你呀,还真是不放心。朝政军情若是有变,也及时报信给我,帮你出出主意。”

      “柔然已经攻到国境,但是圣上御驾亲征,裴太尉护驾,二十万大军驰援,还有我们神女的护佑,此战必胜。”

      “我这个神女是冒牌的,你也知道,哪有什么护佑之力。”莲生皱着鼻子想了想:“其实你我夫妻联手,一起率军驰援,才是必胜的保证。”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着,同时摇了摇头。

      “圣上不会再允准我们执掌兵权,嗯,朝堂险恶,今后我们要更加谨言慎行。”李重耳无奈地笑着:“三兄待我也愈发地冷淡……我这父兄缘啊,真是淡薄到了极处。”

      李重霄去年奉命出使吐谷浑购买龙种,历经艰辛,依然无功而返,如今却被李重耳夫妻几句话办妥,轻松抢了他的功劳。本已脆弱至极的兄弟情谊,被这三番四次的冲突激得,几乎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每次相见,仅在表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礼仪。

      “你觉不觉得,宣王身上有一股异味?”

      提到李重霄,莲生忽然想起一事,纤手中的墨笔,依然悬在空中,却已经忘了书写:

      “婚礼中他来贺喜,老远地便嗅到他身上一股腥气。以前也不是没见过面,绝没有这么大的异味。前次在柘枝园擦身而过,只觉得腥气更加浓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对新婚夫妻的关爱,感动!我能剧透一下小夫妻其实并没有分离么……呃反正下一章就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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